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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馥郁优雅白兰香(胡天昭)

我们家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只要在夏天,孩子从苏州回来总要给我觅数枚白兰花。以前是儿辈,现在是孙辈。"给奶奶挂在衣襟上,优雅延年。"孙女说。不过说准确一点,这花主要是为我们的老邻居王奶奶买的,我们全家都知道,这位老姐姐可是视此花为命的。她每次捧闻此花总会感慨:"我就搞不懂,姑苏城深巷卖花,叫卖声总是栀子花白兰花并举!栀子花能与白兰花相提并论吗?"她常把两花作这样的对比:花型,栀子花瓣散乱极易萎靡。白兰,含苞则如襁包婴儿,开放则似美人柔指。香气,栀子之香,触鼻俗气,一股劣质化妆品的俗气;白兰之香,悠哉雅哉,无花可比。比作江南女子?这比方太笼统。是知书识礼文静贤淑的江南女子?这比喻还不准确,应加腹中有点诗词歌赋的这个定语,讲简洁一点,白兰之香一如气质优雅的江南才女。


(资料图片)

如此爱白兰,背后必有故事。我想。

在好几年前,我们相邻相交相识后,我就怯怯地向这位老姐姐探问。我们对坐饮茶,她给我续杯,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妹子,让我慢慢道来。"——

她老家是江南农村。上学要走三里路到镇上的中心小学。跟大多江南小镇一样,市河穿镇而过,不过不是东西向,而是由北而南流过,依水而市,临河筑室,商业店铺集中在西街。她居住的村庄在镇西面,穿西街过高高的石拱桥,立马拐南就是中心小学,旁边还有个小公园。因为父亲叔叔都是读书进城立业的,所以別的女孩只要识几个字就辍学了,而她可以能读多远就读多远。上学放学她家还托同村的一个大哥哥陪同关照。上学匆匆,自然在街面不能停留,放学很早,作业在校都做好,就可以在街面上东站一会西看一会。她说,看得最多的是西街梢头的代写书信摊。一位老人,一桌一椅,一砚一笔,一些信封信纸用一铜镇纸压着,自然都是直行书写的。这老头肚里的墨水,大约除了学校的老师。乡里没人能比,来求他念信写信的还不少。他写信有几个特点,一是求代书者说一句他写一句,可謂忠实记录。比她高两个年级的大哥哥说,老师说写文章要先想好要讲什么,然后理清条理有次序地写。他不是杂乱无章吗?二是他写的有些文句都听不懂,后来才知那是文言老格式。如果是写给长辈,开头必然是什么什么大人膝下敬禀者,如写平辈小辈,则是某某如晤如见之类。结尾的祝词也与一般不同。而且,他凡写到"如果"必写成"如可"。生意挺好,好象给实物的多,芋头蔬菜,白米杂粮,都可以。

代写书信是个看点,更大的看点是对门的药店,不是高柜台多格子小戥子秤的中药铺,是玻璃柜玻璃橱的西药店。老板老了,儿子上阵,大家习惯叫他小开,背后则叫他阿飞——乡下人少见多怪,这小开也特时尚,飞机头油光可鉴,苍蝇飞上要滑脚,硬领衬衫,两条缝压得笔挺的西裤,尖头皮鞋,"懂伐?识货伐?这叫麂皮皮鞋!"鸡皮还可做鞋?乡下小孩不懂。小开一口上海腔,满脸鄙夷一切的神气,还常说到上海就去蓬擦擦。那是五十年代初啊,说得乡下人一楞一楞的

西药店真正吸引人的是年轻的老板娘。脸微圆,福相、眼亮鼻挺,唇未施朱而红润,眉未淡扫而灵动,长发齐肩,微卷如云,坐在店里常手捧毛线打毛衣,这在那个年代毛线可是财富的象征。总之,她的美好是那种让人一眼就觉得的美好,是那种一言一行都给人美好的美好,是那种即使她不看你也会永远想念的美好。每经过药店,如她在,就会多停留一下;如她不在,也会多站一会,希望她会马上从里面出来。“一次因为看呆了,一转身撞了正站在店门吹牛的小开老板,撞洒了他手中的茶杯,这下惹毛了他,直骂小丫头不长眼,烫了他的手,洒了刚泡的茶。我哪经过这场面啊,吓得直哭。幸亏老板娘在店里,赶快出来安慰我,帮我擦干眼泪,临了还从自己胸前的钮扣上解下两朵小花掛在我书包上。连声安慰我:"没事,送你两朵花,小姑娘就更可爱了。"这就是白兰花,与老板娘一样馥郁优雅的白兰花。据说,春夏之交老板娘总要托往返苏城的航班带几枚。”

“可是有一天西药店出事了!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放学路上发现药店门口挤满了人,那小开老板跳着脚在骂人,脸气得象杀呛的肺头。骂谁呢?旁边人说,在骂老板娘,骂他老婆。为啥?他经常打老婆,灌了黄汤就砸东西打老婆。现在新婚姻法了,解放了,他老婆决心与他离婚了。"……这个破烂货,我入她一家门!离了最好,我叫表歌在上海介绍一个,气煞伊,……烂污货,早给我弄得火车头直进直出了……"刚好一个同村的老太经过,马上牵着我们孩子的手离开,"阿弥陀佛,这条疯狗!疯狗!"

……从此,我们再也没见过那美好的老板娘。她姓什么?听说娘家在很远的谢家村。她姓谢?那两朵白兰花的优雅香气一直弥漫在我的心头。 ”

“我读完小学就进城上中学了。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战云初散,百废待举,经济建渐渐步入大铺开时期,学校教育也迎来了大发展,我读的高中就是初中的设施戴了高中的帽子。师资没问题,校舍跟不上,只得借用附近的民居安顿住宿生。男生还好办,只要集中,只要挡风寒,女生就有诸多安全问题了,学校谨慎地租了附近一老中医的老宅。黑漆墙门,高墙深院,房东很单纯,老中医,银髯飘胸,古稀之年了吧,老太相伴,行诊已属半休状态,前后花园,侍弄花草,逗逗八哥,怡然自得;儿子儿媳,一个孙女,儿子在杭州工作,儿媳在本地电话局,是接线员。学校的算盘很精,不但安全系数高,万一晚上学生有个头疼脑热,旁有高级医药顾问备用,而房东也合算,不但出租了闲置房,还给宅园增加了许多活气,也很欢迎。老中医夫妇住东厢房,儿子儿媳住西厢房,皆通长的光漆木地板。

对我们女生来说最高兴的是结识年轻的女房东,她姓徐,她当我们是小妹妹,我们则叫她徐姐。原因有二。第一,她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美人胚子,解放初风行列宁装,腰带一束,前看后看侧看,绝对一道风景。那时提倡朴素,她只有在休息日在家翻行头,这是我们女学生最激动的时刻。我见过徐姐穿过旗袍,我们女孩子知道,穿旗袍是对一个女人身材最高等级的考试。"孩子都上学了,不知还能不能穿。"她扭动着在庭园款款而行。横看成岭侧成峰呀,苏东坡这句诗用在徐姐身上最恰当不过了!原因之二是她成了我们的知心大姐生活老师,女孩子事多,从生理到精神,我们都愿意与她交流。在我们眼里她是完美的,连老中医公婆也连连称赞:"儿子有福,我们家有福。连我们园里这些花花草草更蓬勃兴旺啦!你们看,那花台上一棵白兰花,以前一年只开几朵,她过门之后年年花开满树啦!"

但是,就在我们高三上半年,老中医家出事了!

那是一个花好月圆的仲春夜。夜自修结束,宿舍里一如往常,叽叽喳喳,歌声笑声,庭园里白兰花刚刚含苞,空气中飘着淡淡的优雅的花香。一切似乎一如往常,又似乎异乎往常,老中医家似乎有一种不安气氛在扩散。老中医卧坐躺椅,头上敷着毛巾,唉声叹气,徐姐跑进跑出……

发生什么了?我们当然不知道,只知道第二天一早徐姐就背包出远门了,大约过了三四天与她的丈夫一块回来了。回来后个把礼拜少东家几乎未出房间门。后来大约他找到了上班的地方,于是一切如常。

发生了什么呢?直到毕业后一次回校看望老师,顺便去看望徐姐才揭开谜底。

原来,徐姐的丈夫在杭州工作,一个进出口公司。借住的房子就在西子湖边的小巷里,房东是一个有一个儿子的女教师。少东家除了房钱还多交了些,因为房东还帮看收拾整理。几年来一直相安无事,徐姐也经常去,也觉得房东人很好,知书识理,大户人家的风范,就是不清楚她男人是离了呢,还是过世了。直到后来肃反运动来袭才清楚,她男人大学未毕业就从军进了国民党青年軍,还是军官,四九年败退台湾,他也被裹挟去了,生死未明。肃反运动就是肃清反革命分子运动,她是反革命家属,教书是不能了,只能在校扫地打水做杂活,本来已很可怜了,她也忍气吞声,什么苦都准备吃,只想把儿子培养成人,谁知运动还不放过,据说有人检举她可能是潜伏特务,虽然没有证据,这一下工作开了,还隔三差五地拉去写检查,受尽污辱。对此徐姐的丈夫十分同情,不但自涨房钱,还不时接济安慰。这样日久生情,自然而然地接近,但双方都很君子,只是到有一次,那女房东受了太多的污辱打击,觉得生不如死,在一个风雨之夜欲赴清池了结一生。她留下了一张遗书,感谢之余把儿子托咐给他。徐姐的先生闻此大惊,在西湖边上寻找,满腔怨屈,一天风雨,两人自然抱头痛哭……经此风雨夜,徐姐的丈夫陷入了分裂状态,一方面同情这可怜的母子,对这种没完没了的运动极度不解,另一方面,又强烈地痛恨自己,对不起家庭,对不起爱妻。女房东也极度分裂,一方面享受久违了的同情慰抚,感谢好人相助相扶,另一方面又感到对不起徐姐,对不起这样的好人。终于,徐姐的丈夫关门写了几天几夜,给徐姐寄出了告别世界与家人诀别遗书。而女房东也察觉端倪,下决心直接用长途电话把一切告诉徐姐,不求原谅,只求徐姐快把这好人领回去。

"我在电话局接线的,她知道我在班上能接到她的长途。当时我听此突变,混身发抖,但我控制自己,事关紧急,不可感情用事,我理解她多年对丈夫的照顾,既同情遭遇,也要求悬崖止步,要求她立刻看住丈夫,决不能做傻事,我立刻动身去处理。几乎是同时收到了他的绝命书,泪痕斑斑,悔意满纸,说无脸见白兰花一般的妻子和父母孩子,只能赴身西湖。最后还再三嘱咐只恨他一人,不要移恨于她们母子并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

听到这里,我已泪流满面。我问:"徐姐,我们学生最欣赏你的是完美二字,从外表到内心,从能力到处事的完美。怎么在这一般人最不能接受的情变时刻表现得那么宽容呢?岂非打破了完美?"她的回答是:“完美主义是承认世界没有绝对的完美,只是立求完美,包括宽容别人的过失。感情的东西非常复杂,简单地判定对错,简单地处理,既伤别人也伤自己。我到杭州去最后走的时候还给她母子留了一笔钱,让她做个小本生意度日。一件衣服从选布料到裁剪缝制,我力求完美,但衣不常新,脏了,洗干尽,破了,补好,补也要补得完美,一扔了之,不是完美。"

那天臨别时徐姐又亲自剪了两枚白兰花,用彩线穿好挂在我胸口。她说:"白兰花,最好用麦柴编织花套,这样最最风雅,保鲜还长久些。我会编,可惜没有新鲜麦柴。"

“离开了徐姐,离开了我读中学的城市,但我一直记住徐姐对完美一词的诠释。是的,白兰花是完美的,她也会枯焦,她的完美是即便枯焦,优雅的花香还幽幽弥久。”我家的这位芳邻老姐姐,银发飘逸也如优雅的白兰花。能与白兰花一般的老姐姐为邻是我家的一大幸事啊!

但是,我有一个久藏于心的问题忍不住要问我们的这位芳邻:“老姐姐为什么孑然一身没找个伴呢?

"要求太高?茫茫红尘无一心仪者?"

她的回答是------

开始,帮家的压力大,不想谈。业余爱好是喜欢读书,有时也练练笔,有个讲不出的文学梦。慢慢碰到了几个有同样爱好同样梦想的人,集在一块,喝茶读书聊天,谈人生,谈理想,切磋写作之道。又想提高,需要一个导师。于是结识了本镇中学的一个语文老师。他说,导师不敢当,同样的爱好,同样的梦想,一块追求。我们有时一块喝茶聚会,有时,天好,室外择一园林,席草地而谈。这位长者果然学识人品让大家敬重,侃侃而谈,循循善诱,又敢讲真话,而且生动善譬,令听者难忘。

“这样,我们初始敬他为师长,继而视他为朋友,继而亲他为兄长。”

“最终视他为爱人!”性急的我插嘴。“没有,没有那么快。他颀长,走路脸微扬。我们都沉浸在文学里。每次聚会后都会久久回味,并有提笔练习的勇气。比如有一次围坐草地,讲起托物言志的写法。他说,日月星辰,山川形胜,树木花草,虫鸟走兽,宏观微观,林林总总,均可为作文题材,但写它们是为了抒发你的情,表达你的志。所以关键是这个志,诗言志,这是文章的魂。所以观察社会,历练生活,体会人生,这是作文歌吟最根本的根。没有这个根,就是插在瓶里的假花。”他特別举了当时陶铸写的《松树的风格》,具体地分析了这个观点。他说,托物言志,以物寄情,中国文学的传统,比如《爱莲说》,比如《白杨礼赞》。当时正值春风化雨的季节,旁边一棵白玉兰开得热热闹闹。大家开始以此树为题材讨论如何写。我们分析此树此花的特点,枝干挺拔,高大正直,花朵柔美又大气,以此比喻当属大家闺秀。大家讨论得很热烈。只见倾听沉思的他,站起来,在泥地折一树枝划出了一首诗——

昂首不甘栖草头,

含苞即吟凌云歌。

温柔飘逸仙女范,

高端大气名媛秀。

我们都很感动,明白他是以花为题材,其实是写人,心中理想之人。……他一面朗诵一面讲解,双手挥动,如指挥乐队,风吹动花白的头发,如与天地对话,令我们年轻朋友动容,令我刻骨铭心,热泪盈眶。……就此我们私下里不以老师相称,索性亲切地叫他"老可爱"!”

“后来相熟了,我问他,象我这样的小女子,应该做什么花呢?”

"白兰花。"他不加思索地答。并随口吟了一句——“馥郁优雅白兰香。”

“他有家室?”

“没有。有次闲谈中大家问他。他说了几个不敢造次。经济实力差,怕让对方受苦,不敢造次;专心业务,怕冷落对方,不敢造次;不愿迎逢,政治落后,怕妨碍对方进步,不敢造次。这最后一条一语成谶,不久他离开这里回老家教书了,据说,他被内定极右,控制使用。”

“这之前你就没个单独表达的机会?”

“有一次,你知道,我是会计,常跑银行,好好的天,下大雨了,一个劲地下,没有停的意思。我叫了辆三轮车,我得回单位。半路上见他淋着雨急匆匆在赶路。我立马叫停车,大声叫他上车,他摆手。再叫,他还摆手。我下车一把把他拖上车。他僵坐着,两眼望雨不敢正视我。他到校下车,我向雨中的他,甩了一句:我就那样可怕?

那一晚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并要他立刻回信。”

“立刻回了?”

“没有。大约过了一个多礼拜才回。”

“他一定在思想斗争!”

“是,斗得病了一场。手脚无力,血压不稳。”

“他终于向你表白了?”

“应该说坦露。坦露对琴瑟和谐的向往,坦露对唱和切磋的憧憬,坦露他处境的无奈,坦露前途的茫然……而且告诉我学校的环境迫使他不得不棲然地悄然地离我而回老家去了。他留下了我一封很长的信。满纸无奈,满纸感激,满纸祝福。他说,年龄悬殊,会有无尽的非议;家底贫寒,恐后常处拮据;待罪之身,将连累受辱。这些在以前的接触中早就讨论过,他是知道我的答案的。谁人背后无人说?生活是自己的;只要有双手,饿不着冻不着,精神与物质同等可以追求;你是落后分子,我也不求所谓上进,以我之家庭背景和能力我可以往上爬,但我生来不屑。”

“结果呢?你应该去啊!”

“一年以后我去了。我想,如他已成家,我给祝福。如仍孑然一身,我就不走了,与这位清贫而洁身的精神贵族共度余生。”

“结果------? ”

“走了!”

“走了?什么意思?”

“他本来就失眠,徘徊孤寂,更无眠了。又扑在业务上,上课,批卷,开讲座,越受欢迎越努力,终于倒下-----病榻上对家人说,以后有一个女孩子会来,把这给她。"

“什么?”

“一首诗!和一方绣着白兰花的丝帕!”

老姐姐说着,拿出了一张珍藏多年的纸。一张稿纸,泛黄,钢笔字,笔画有点抖,一看就知是病中所书——

运交华盖难梦想,

僵卧病榻夜未央。

此生所幸惟识君,

馥郁优雅白兰香。”

……

后来,我们家这位满头银发仍优雅馥郁如白兰花的芳邻,这位老姐姐也走了!只留下绣着白兰花的丝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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