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厉彦林：祖宅笔记 世界焦点

祖宅笔记（节选）

厉彦林

燕窝守门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跨进祖宅的平顶门房，首先扑入眼帘的是大门过道上方那个泥垒的燕窝。

燕子有灵性，乡亲们说燕子来家里筑巢，会带来好运。因此，乡村人家都盼着燕子来家里筑巢。

我父母二〇一五年春相隔一个多月离世，从此祖宅也越发苍老。房门上的漆已经失去光泽，门框也伤痕累累，有的呈现出一条条裂缝，有的开始腐烂。屋顶灰青色的瓦有的也出现断裂，有的地方开始漏雨。院里的地面没多大变化，桅子花、牡丹花、蜡梅、君子兰、草莓等树木花草都在，但长得有些杂乱，失去了昔日光彩。

二〇二〇年春，我拿出积攒几十年的稿费，利用祖宅改造书屋。事先，我和家人仔细商量达成一致意见，并在祖宗灵位前告知祈祷过，请祖宗保佑工程平安顺利。经过精心准备，五月二十二日正式动工。正好那几天天气晴朗，老宅子的旧房顶很快全部退下来了。

这时发生了一件稀奇事：一对燕子衔着泥飞进父母住过的那间房屋翻飞着，叫着，不顾一切地忙着筑巢。尽管有一群外地工人在施工，且有刺耳的电钻声和不友好的驱赶声，这两只燕子仍然很执着，怎么赶也不走。正巧我过去察看，这对燕子从屋里迎面飞出，噌地掠过我的头顶。在这焦灼和急促的叫声中，我感觉燕子在讨论着什么事儿，是在请求我的理解和帮助吧？我突然意识到，这两只燕子是我久别的兄弟姐妹吧？

世间所有重逢都充满惊喜和意外。经历了春夏秋冬、风雨雪霜的演化，一把推开时光旋转门，就会在某个时刻重逢。燕子行走异乡，仍然记得我父母这两位善良的老人。这么执拗地选择在我家祖宅里做窝，认定主人和主人的后代不会伤害它们，会得到爱心与呵护，估计能得到偶尔回家的孩子们的同情和理解。

我久思不得其解，赶忙找到我二叔：“这可能是原来住在我们家那窝燕子的后代吧？要不，怎么这么认门？”

我二叔说：“是呀！这对燕子确实很特别，怎么这么倔呀？周围有很多好房子都空着，没人住，也没人打扰，它们怎么不去垒窝？”

于是我嘱咐施工的人员：“这燕子是俺家的老住户。它要垒窝，就让它放心垒吧！拜托大家别为难它，给它行个方便。”

得到房屋主人许可，这对燕子加快了筑巢速度。衔的都是湿泥，垒到燕窝上需要风干，然后才能接着垒。这对夫妻燕左瞅右顾，发现人们很友好，就毫无顾忌地忙碌起来，直接用院子里的建筑用泥作原料了，不停地掀动翅膀，衔起拌有细草的泥，直接垒到弧形的燕窝上。它们好似懂了我的心思，越发活泼可爱，竟站在地面上来回走动、跳跃，仿佛给我表演一段舞蹈。我发现参加筑巢的有时有三四只燕子，肯定是近亲或邻居来帮忙盖新房，忙忙碌碌，不亦乐乎。三天，燕窝就神速建成，这对燕子有了“新房”、生儿育女的“婚房”。

燕窝的位置选得独具匠心，正巧在第二道檩椽的上方，光线很好，进出也方便。燕窝的形状好似半个反扣着的葫芦瓢，表面不光滑，像个马蜂窝。燕窝刚垒的时候是湿的，灰暗，干了就显现出土的颜色，黄灿灿的。

乡村有两种鸟与人最亲近：一是麻雀，一是燕子。

麻雀胆大，喜欢近人而居，常在墙洞里、屋檐下和椽缝中筑巢做窝，不进家门，喜欢在门前屋后栖息。

燕子是候鸟，冬天飞南方，春天再回北方。燕子将燕窝直接筑在村民住宅的堂屋檩梁上，与人近距离相处。不过这小精灵懂得保护自己，始终与人若即若离，保持一定高度和距离，以免受伤害。据说燕子有特殊记忆力，即使飞到数万公里以外，也能准确找到原来的老巢。

记得我小时候，那年惊蛰刚过，暖意融融的春风一夜唤醒了满地麦苗和池塘边的柳条。那天午饭后，我正坐在院里的大槐树下写作业，母亲拿着针线笸箩在缝补衣裳。这时有一对燕子在我家房子周围盘旋翻飞，一会儿站在院里晒衣服的竹竿上，一会儿又直接飞到屋门口，好似交流商量什么，应该是勘察“地形”，真要“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吗？

我很好奇，左手抚着三年级语文课本，右手旋转着手中的铅笔，不时抬起头瞄一眼，寻找燕子身影。

娘说：“你快去把堂屋门敞开，这窝燕子要住咱家！”果真如此，不久，我家堂屋北侧的二道檩木上就长出了精美的泥燕窝，这对燕子和它的孩子也成了我家的新成员。听不到燕子的叫声，家人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我家无论谁下地干活，都是只锁大门，堂屋的门一直大敞着，那是为了燕子一家老小出入方便。

二〇二〇年夏季雨水多，书屋改造工程延期不久，燕窝里孵出了四只小燕子。小燕子挤在一起眯着双眼，张开黄嘴巴着急地乱叫，憨态可掬。老燕子飞回来，四只小燕子立刻伸长脖子，张开黄色小嘴巴，焦急地鸣叫“先给我”，“我先吃”。夫妻燕唧唧地说：“小宝贝，都有食”，“别着急”。喂了这只，又喂那只，一点都不厌烦。看到这幸福的小家庭，真让我们犯了难。

改造工程即将结束，马上就要吊顶棚，这窝燕子面临着生死考验。小燕子胆挺大，不怕人，把脑袋伸在窝外边，除了黄黄的尖嘴巴，就是那两只闪闪发亮的大眼睛，用稚嫩的唧唧声鸣叫着，是忧伤，还是乞求？是劝告，还是商量？是感谢，还是抱怨？工程队的人催问我怎么办。

原计划这书屋改造在秋收时节结束，因疫情和持续雨天等原因已经延期，如今这窝燕子又让我左右为难。晚上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明月，久久难以入眠。祖宅是我的老窝，留下了许多美好记忆；这窝燕子也是一个家庭，小燕子刚刚出生还没到蓝天上飞翔过。如果破坏了燕窝，这四只小燕子必定难存活，就会留下终生遗憾，我的祖先在天有灵，会怎么选择呢？我动议改造祖宅的目的，就是想留下祖辈纯朴善良的美德，给自家本村和周边村的孩子们创造一个自由读书的空间和场所，如果伤害了这窝执拗筑巢我家、又如此恋家的燕子，就背离了初衷。我必须珍爱和保护这鲜活的小生命。我眼前仿佛呈现出当年我家那窝燕子，经历了多少代回到故人家，我作为主人的后代又该如何对待这不惧千山万水重返故园的燕子的后代呢？又仿佛看到坐在书屋如饥似渴地读书的孩子们的眼睛，孩子们不就是一群眼睛里有光、心里会唱歌的小燕子吗？第二天清晨，我就和家人们商量，正常情况下雏燕得二十多天出窝，考虑到疫情趋紧，又遇夏季连雨天施工困难，干脆停工半个月，给小燕子留出成长时间。

燕子好像知道是为它们停的工，那对大燕子抖动着翅膀，加紧哺育小燕子。即使下雨天，也不停歇，忙得不亦乐乎。

半个月后，复工那天，大燕子带着小燕子飞到院子上空盘旋着，其中一只还没学会飞翔，斜落到院子里，在大燕子示范下又重新起飞。小燕子腹部乳白色，周身蓝黑色，油亮亮的，尾巴很短，跟在大燕子后边叫了一阵子，就分散着飞走了。那叫声，是庆幸，还是感激？是告别，还是留恋？我们不得而知。

装修结束后，我就返回济南了。第二天，我二叔很着急地从老家打来电话，告诉我：“那窝燕子又回来了！”

我也很吃惊，“怎么？燕子又回来了？那燕窝垒在什么地方了？”

“它真会挑地方，直接垒在大门口过道的横梁上边了！”

我闭目一想，就知道了准确位置。我赶忙说：“燕子认家。既然它喜欢，就让它放心住吧，咱好好照顾，可别伤害它。”

“好，邻居也说这窝燕子认门！”

那燕窝垒得比较小，也就半个水瓢大。可能是垒得仓促，有些草屑还露在外边，但我们依然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统一粉刷墙皮时，只小心翼翼地刷到燕窝边缘上。

中秋节我和妻子专门回老家看个究竟。我的三个妹妹和妹夫也都赶回来了。兄妹几家聚首在燕窝前面，充满好奇地欣赏议论着这个燕窝。我们多像那飞走的四只燕子聚首呀！妻子很用心，早早托人把二〇〇六年我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散文《春燕归来》制作成了二维码小牌子，挂在燕窝旁边，扫码即可听标准的朗诵。

父母走了，老宅子空了，感觉心也被掏空了一样。燕子的恋家行为，深深教育和感动了我和几个妹妹。

我是多么想把燕子回家的这个喜讯告知父母呀。我仰头看天，几朵白云在蓝天上缓缓飘动，或许父母就在天上，正微笑着注视家里发生的一切，这就是“在天有灵”吧。

清晨雨过天晴，山村格外纯粹清新，村东侧南北山的山嘴上悄然吐出几道美丽的彩霞，叠印进祖宅的门楣，映照在燕窝上和我的眼睛里……

紫藤花开

我家祖宅东南侧有一棵枝繁叶茂、花簇似锦的紫藤树。

记得白居易有一首写紫藤花的诗《三月三十日题慈恩寺》：慈恩春色今朝尽，尽日裴回倚寺门；惆怅春归留不得，紫藤花下渐黄昏。这诗妙就妙在把和煦的春意与温暖的母爱融为一体。

庚子年春，我回到故乡沂蒙山区那个小山村，正巧赶上雨后的好天气。初春的沂蒙大地，朝气蓬勃，每一寸土地都洋溢着青春活力。我家这棵紫藤树又鼓出了满树花骨朵，粗壮，稠密。

紫藤是长寿树种，也叫藤萝，春季开花，先花后叶，花开繁多，花冠紫色，花开时像一把把玲珑别致的紫色花伞依次下垂，又像长着紫色翅膀的蝴蝶成群结队地飞落大地，美得令人窒息。紫藤泼辣，耐寒，生命力强。汉朝刘向《列仙传》曾记载：“老子西游，关令尹喜望见有紫气浮关，而老子果乘青牛而过也。”因而有了“紫气东来”这个成语。“紫气东来”过去多用于书香门第门匾，现常用于春节对联，都是希望聚气通运、祥瑞降临。

从前我家祖宅东南角有块空地。二〇一七年春天孙女降生前，我就和妻子商议，想栽棵紫藤树，等孙子辈长大以后可在紫藤树下嬉戏或读书，那是多么美好的“晴耕雨读”景象。

天助我也，心想事成。当年初冬，我从莒县县城（古莒国南城门处）旧村改造搬迁户老刘家讨到了一棵满意的紫藤树。

刘先生介绍说：当年我爷爷患有小儿麻痹症，父母早亡，无依无靠，是三个哥哥供养他读了几年私塾，后来帮着盖房娶妻、独立生活。我爷爷铭记三个哥哥的兄弟亲情，就在自己院子里栽了一棵紫藤树，希望“紫气东来”。没想到一九五八年时，远离家乡四处讨饭，紫藤树在家被旱死了。为了圆爷爷家栽紫藤的美好愿望，一九九八年我从县工商局门卫处讨了一棵十一岁的紫藤，真的如获至宝，就栽到花盆里当作了盆景。据门卫说，这紫藤的芽最早是亲戚从天津一个园艺场弄来的外国品种，当时也就圆珠笔芯那么粗细。为保证成活，不只保留一个主干，而是把五六个细枝缠绕在一起，这正好象征我爷爷他们兄弟四人团结在一起，共同面对生活中的风雨。我爷爷特别中意。第二年，我爷爷告诉我：“你已经把它栽活了，就应该给它挪地方，紫藤是应该有支撑的，最好缠着槐树或芙蓉树。没有支撑的紫藤成不了气候。”到二〇〇四年，这紫藤已经长得很茂盛了，芙蓉树都被压弯了，难以支撑，我又把芙蓉树换成了一棵碗口粗的国槐。二〇〇八年，爷爷又告诉我：“要想让紫藤长得更大，就不能单纯依靠这棵槐树了，要给搭架子，你没发现只要有地方搭，它的新芽就能长成新枝，没有地方搭枝，悬空着，新芽很快就干巴了？你如果用水泥柱子给它搭一个架，两年的时间保准能爬满整个胡同，开满花！街坊邻居也能闻到花香。”听爷爷这么一说，我立刻搭了一个花架。到二〇一〇年，果然是爬满了整个胡同，春天里整个胡同都悬垂着一穗穗的紫藤花，弥漫着紫藤花的香气，成为一大景观。记得我陪爷爷坐在紫藤花架下，喝茶聊天，向路人讲解紫藤树的故事，真是其乐融融、盈满幸福。

时光跳跃到二〇一七年初冬，莒县正推进城中村改造，老刘家的祖宅需要拆除，这紫藤树面临着生死抉择。刨掉，就隔断了老人的念想和情分；卖掉，实在不舍得，可是能让紫藤树活下来也是很好的结果，但一直也没打听到需要的客户，且一般住户也没有这么大的地方栽。正巧我从朋友处得到消息：“莒县一户人家有棵大紫藤树，离房屋拆迁期限越来越近，正愁得没法处理。”我喜出望外，莒县始自原始社会东夷民族的莒部落，县城曾是春秋时期莒国都城所在地，历史文化悠久。我老家莒南县，是一九四二年为适应抗日战争需要从莒县地盘里划出来的，顾名思义为莒县南部，因而莒县、莒南县根脉相连，历史文化渊源流长。从莒县讨到心满意足的紫藤树本身就是一件幸事。

于是，我们像迎接出嫁的闺女一样，倾心且隆重。为避免紫藤树受委屈，提前给它挖了个又深又大的树坑，还专门请匠人制作了紫藤树攀爬的松木长廊。移栽那天，我专程驱车跑到莒县，拜访和感谢树的主人，自始至终见证紫藤树刨挖、装车、运输和回老家重新移栽的全过程。为保证成活和便于运输，忍痛割爱地剪下紫藤树的枝条。那紫藤枝堆满了胡同，估计能装一汽车。

说来我讨到这棵紫藤树也特别有意义：一是这紫藤树的树龄和我儿子同岁，二是栽到我们家的年份，正巧和我孙女同岁。

紫藤花的花期很短。花开几天就落了，新长出来的嫩芽吐着绿舌头舔着空气中的养分与露珠，笑着长出新的紫藤花穗。自然下垂的紫藤花穗从上往下开，含苞次第盛开，因而我们又感觉紫藤树开花的周期比较长。

二〇二二年清明节，我回到沂蒙老家时，紫藤花还没完全盛开，芽还在孕育之中。只见纵横交错的枝蔓，正无声地搭跨在横竖相间的木架上，花架正直的躯干承载着旺盛鲜活的生命。一根根藤，缠缠绵绵，重重叠叠，环环绕绕，柔柔嫩嫩，一律向上、向前攀缘。藤芽的梢尖儿毛茸茸、细嫩嫩的，在微风中摇头晃脑，悠然自在。花穗在交错的枝蔓中自由垂下。长长的紫藤花穗，从底部开始一直绽放到末端，前一个紫藤穗开了，下一个花穗接续着，一束束、一串串风流倜傥，婀娜多姿。晨风吹过，花穗像一群天真烂漫的孩童，惊喜地沐浴山乡阳光，互相招呼着，谈笑风生，眉飞色舞，手臂不停地挥舞，搅动紫色的光泽与香气。

紫藤文静淡雅。远远望去，如身披紫色轻纱的女子，紫色的长发瀑布从高高的枝头上飘散而下。坐在紫藤树下，一阵微风吹过，叶与花儿都摇曳飘动起来。风把淡淡的幽香吹在脸上和鼻息间，飘渺得如云、像风、若烟、似雾，让人神清气爽。

不几日，紫藤花迎着春风盛开得灿烂如潮，一簇簇随风簌簌轻晃，纵使枝叶有心遮挡，依然挡不住那娇媚的花穗探出脑袋。我大妹妹专门做了一个紫藤花盛开的美片，与不能亲临现场的朋友们分享。我也转发了许多朋友，怪不得梭罗在《瓦尔登湖》里这样记录：“每一个早晨都是一个愉快的邀请，使得我的生活跟大自然自己同样地简单，也许我可以说，同样地纯洁无瑕。”

记得二〇二一年四月十七日，书屋揭牌并组织第一次读书分享会时，张炜先生不辞辛劳，向众乡亲和孩子们分享他的读书经验。他说：“如果整个乡村不读书，数量庞大的农民不读书，大家都不读书，就无法传承民族文化，无法延续‘耕读传家’的传统，也做不到‘知书达礼’。不读书的习惯从乡村开始蔓延，变成文化的沙漠，那么整个族群也就岌岌可危了。”这些年，我们村持续打造“书香村庄”，涌现出一批“书香家庭”。当年，我们这个小山村就考出了五名本科大学生，越来越多的人尝到了读书的甜头，紫气、灵气、书卷气同生相伴。

自从母亲离世之后，好似家的顶梁柱没有了，儿女们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尤其到了节假日，心里空落落的，无所适从。兄妹几家回老家相聚，在灶膛里点上柴草，炒菜蒸饭，延续家的烟火气和血缘亲情。

夏日转眼光临，紫藤收起美丽的花穗，叶子逐渐繁盛起来。那日，我们兄妹几个一大早整理完书屋新添的图书，就在紫藤树下，忙着劈木柴，用大妹夫和大妹妹在集市上淘到的农村铝皮做的老式烧水工具“快壶”烧水，泡了一壶家乡红茶。虽然那木柴的烟呛鼻子、辣眼睛，但还是感觉很亲切、很温暖。我和妻子、妹妹、妹夫围坐在紫藤树下的石桌旁，迎着清爽怡人的山乡晨风，沐浴紫藤花的光泽，纵情畅谈，不时拍照留念，品味生活美好。只见阳光从东侧穿越紫藤树冠洒在地面上，紫藤的叶子绿得透明，我们脸上的笑也灿烂。这紫藤树五藤相攀、同根相连、血脉相通，是一棵记载生命年轮和昔日苦难的树，也是一棵扩张生命纬度和厚度的树。藤与藤缠绕着自由生长，经常混淆主干与茎蔓。远离功名与财富的话题，只剩生命与生命的依偎、心灵与灵魂的私语，眼前飘过一缕穿越时空、照亮精神世界的霞光，给人温暖向上的力量。

当年用红松木为紫藤花搭的花架，紫藤尚未爬满。于是决定从费县大田庄乡一棵紫藤长满全村的周家庄村，购买两棵紫藤栽在花架子的南侧和西侧，让它们对头伸枝、握手成长。经多次对接联络和网上挑选，从周家庄村两农家户购得两棵树形和品质上乘、十多岁左右的紫藤树，在二〇二二年十二月一日这天，也就是小雪和大雪两节气之间，由物流公司运抵老家那棵紫藤树旁。我告诉托付的朋友：“树款和运输费我立刻悉数结清，操心费全免。”对方应允，表示择机去看望紫藤花。

山区土地瘠薄，一草一木，一石一树，生动记载着乡村或家庭的兴衰与繁疏。我在挥锨培土、扶藤浇水时，心头涌起思绪的浪花。藤旺，根得深；有根在，心会宁！根是物化的历史脉络，是积淀的精神之须。植根乡土的文化之树，假如水土流失，必定渐渐萎缩、凋败，甚至枯死！无论一个人还是一个村庄，走得太仓促，忘却来时路，丢失历史记忆和文化根脉，精神就会残废或缺席未来的期许，那生活、生存、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我又看见细密的藤蔓悄悄爬上紫藤架，绽放出新鲜芽叶，细细密密、嫩嫩绿绿地把山野春风与紫气一圈圈缠绕在一起，翘首眺望阳光，顿增生命质感，我喜出望外。

“人读花间字句香，吮吸芬芳精神爽”。紫藤扎根祖宅门前，年年能看到一架熟悉的、亲情浸润着的紫藤花香，如一股紫气祥云蓬勃而起。陪伴熟悉和不熟悉的孩童坐在紫藤下读书，徜徉书的海洋，任目光、时光和春光在书中行走，忘记时间、空间，只剩宁静、豁达与欣慰，既提人生境界，更遇人生幸运。

梅树盈香

二〇二一年四月十九日这天，沂蒙大地晴空万里，风和日丽。在利用祖宅改建书屋时，我从山东莱州梅轩居士处购得一棵十分满意的杏梅，栽在自家屋东的菜园地里。这是我为妻子六十岁生日提前准备的富有生命力和象征意义的礼物。

此梅乃选果杏作砧木，杏树十二岁树龄时被嫁接上梅花，然后在胶东大地上沐浴了二十个春秋的海风，又经园丁数次的修枝定型，型似魔菇云的伞状，不失沧桑与虬劲。可谓杏梅树中的精品之作。

杏树喜光，耐旱，扛风，扛寒，适宜山丘地带，用杏树嫁接的梅树适应能力更强。梅轩居士夸赞说：“凤凰不落无宝之地，此梅实属不一般，型态入画，开花时更显铁杆傲骨，繁花似锦。”

乡间一年四季不缺花，春天遍地是桃花、杏花、李花、槐花，千树花开，群花争艳，村庄和山沟田间荡漾花香气，芬芳扑鼻；夏日有葵花、睡莲、百合、栀子花；秋天有菊花、桂花、荷花、茉莉花；冬季有蟹爪兰、君子兰、茶花、梅花……不胜枚举。

在中国登大雅之堂的花草数梅兰竹菊这“四君子”，文人墨客借寓人的高尚品行与情怀。梅，冷艳傲骨，如高洁志士；兰，幽香空灵，如谦谦君子；竹，清雅澹泊，如通明贤达；菊，凌霜洒脱，如世外隐士。

尤其是梅花作为中国传统花卉，排十大名花之首。梅花以其傲霜斗雪的精神、暗香盈袖的气韵，吸引着历代文人雅士的目光。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无论做任何事情，不付出心血与汗水，不可能有胜算和成功。

梅花品种众多。有白梅、红梅、黄梅等不同类型品种几十种。蜡梅与梅，属同科，但开花有别。蜡梅开得早，梅花则要晚一些。赏梅大多是赏蜡梅。南京梅花山有一株珍奇梅花品种“别角晚水”，非常珍贵。梅花一般五个花瓣，有的品种会有两三层花瓣，而“别角晚水”花瓣则有四十五个至六十个之多。还有一株多花的奇异梅树，树上竟然同时开放红、白、黄、粉不同颜色的花朵，让人们赞叹称奇。据说在北京大观园栊翠庵，也就是《红楼梦》中妙玉的居所前，还有一棵红心蜡梅，花瓣略尖，花蕊红中带紫，暗香盈盈，十分特别。

梅花树的枝条，形态或卧或仰、或俯或侧、或依或盼，“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姿势向上或垂下、横斜纵立、吞寒凝露，彰显梅花沧桑、威武与和谐之美。

历代文人墨客纷纷讴歌梅花，相继表达对梅花的崇尚之情、敬仰之意和热爱之心。林逋《山园小梅》：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王安石《梅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高启《梅花九首》：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诗情画意，赋予梅花凛然高洁的气质，为我们驱赶冬的沉寂，迎来满目耀眼的春色。

岁月匆匆。妻子很快就六十岁了，按当地风俗应当提前一年庆贺。买什么有意义的礼物呢？金银首饰虽然贵重，但没生命；鲜花倒是有生命，但很快也会枯萎。我突发在自己菜园里栽棵梅树的想法。长在自家土地上的梅花蓬蓬勃勃，经历一年四季的风雨霜雪，长得旺盛鲜活，根植故乡大地更能释放天性与纯香，这是多么好的寓意。如果买到棵百岁梅树，更求之不得！

说起购买这棵梅花，还真费了些周折。最早在网络上搜索，联系南京“天下第一梅山”的梅花，未果。又得知青岛誉为“北方第一个梅园”的梅花品种多，台阁梅和红须梅很稀有，电话告知不出售。最后打听到用杏树嫁接梅花的莱州梅园，确有树龄长、品质好的杏梅树。我加上经营者朱先生的微信，收到了梅园的全景图和许多梅花树光彩照人的照片。我在梅园众多梅树中挑选了一棵树龄、树形和颜色都中意的，但价格也高得惊人。

于是我实话告诉对方：“这棵梅树不是公共场所用，是我个人花钱买来送给妻子六十岁的生日礼物，准备栽在自家院子里。”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高兴地说：“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用途，价钱好说。价钱好说。”

我说：“这棵梅树我很满意。请您给个合适的价格，你们梅园能算着账，再有个人购买也能参照就行。”

他瞬即给了一个不失此树珍贵、我又能接受的价格。于是，我立刻敲定购买，当天就缴了定金，然后联系运输车辆、缴付全款，在老家菜园地里挖树坑做准备，于二〇二一年这个庚子年春天移栽到家，正与我妻子一甲子的年龄重合，图个吉利，也算对天赐良妻的回报。

梅树栽好后，我数次发微信咨询管理、施肥、剪枝应当注意什么问题，对方都是悉心回复，及时给出对策办法。我邀请他适时到沂蒙山区我们这个小山村走“亲戚”，看看此树的生长状况。他欣然应允。

梅花从花萼和花冠的萌芽状态开始，五朵蜜桃似的花瓣冰清玉洁，花蕊、花瓣层层叠叠，大小不等的花朵独具特色。那花朵有的星星点点，像挂在树上的一个个金铃铛，各自吐露芬芳；有的串串连连，像迷人的冰糖葫芦，色彩斑斓；有的大大咧咧，像盛开的桃花，灿烂无比。红色的梅花冰肌玉骨，清丽超然，灿如云霞、艳若桃李，如跳跃的火苗、舞动的红丝带，那香气、傲骨、坚毅，令人肃然起敬。

蜡梅花不怕群花妒，敢顶冰天雪地开！杏梅开在春季百花盛开前。在盛花期赏梅花，还没望见树，就远远地闻到清香，深吸一口，口齿噙香，走近梅树时，梅香沾襟染袖、萦身绕体，恒久不绝。

我记得南方有一门楹长联：风风雨雨，寒寒暖暖，处处寻寻觅觅；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感觉如听诗朗诵、听音乐，或赏画卷、观风光片，春之景、景中人、人之情令人感动与欣羡。

双脚踏在故乡土地上，所有物件、草木动物、场景、气候时令和心情，都会改变我们的思维、感觉甚至语言与行为。生命短暂，一路会有很多挫折与彷徨，还会有无数刻骨铭心的痛哭和伤痂，唯有生命之花常开不败。

花绽憧憬，香为心声。梅树一棵，心香一瓣。我铭记妻子的陪伴和渐行渐远的岁月风景，心境繁花似锦，顿增一种庄严感、温暖感和亲切感。（节选自《人民文学》）

作者介绍

厉彦林

沂蒙山人。已出版诗歌、散文、报告文学著作十余部。作品自1988年被选入师范专科学校写作教材以来，至今已有一百三十余篇（次）入选各种语文、思想品德教材，三十多篇先后被全国多地作为中高考试题、模拟试题。《沂蒙壮歌》获2021年度青花郎·人民文学奖、第九届徐迟报告文学奖；《延安答卷》入选国家新闻出版署“优秀现实题材文学出版工程”，获第五届全国党员教育培训教材展示交流活动优秀教材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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