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了,这个老师去打工
四季轮转,胡永超的身份跟着转。
夏天到来,他是餐厅服务员、电话销售员、网约车司机……暑假结束,他变回胡老师。
在江西鄱阳县的一个村子,25岁的胡永超是一名乡村教师,教中小学生。每到暑假,他就去大城市打工。教师月收入2700多元,加上绩效奖金、补贴、住房公积金,年收入近6万元。
胡永超想赚更多钱,打了3年暑假工,挣到近2万元。他给母亲买了一部手机,送了姐姐两件新衣服,其余的钱存起来。后来,他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小店,周末偶尔帮着照看。
有副业的教师并不罕见。在一些网络社交平台,有幼儿园教师介绍“老师能做哪些副业”的经验,有高中教师分享业余时间写小说赚稿费的经历,还有的说,自己假期去烤肉店兼职8小时,一天能挣100元。
胡永超不认为教学之余打工有什么可羞耻的。“我上班兢兢业业,上课一丝不苟,对得起学生。”他在农村长大,学生大部分是留守的孩子,他希望他们好好读书,学会做人,长大能过想要的生活。他相信,“一个敬业的老师能塑造生命”。
“看到了吗?老师在我这里擦地板”
那是一个很难被忘记的时刻。胡永超蹲在地上,用抹布擦净餐厅走廊的地板。他注意到,不远处,老板对别人说:“看到了吗?老师在我这里擦地板。”
打工时,胡永超总要面对这样的态度。听说他是乡村教师,常有同事惊讶,还有人流露出不屑的神情,“意思是我们又穷又没前途”。
但胡永超喜欢这个职业。今年教师节,有学生送他一张画,画满红色桃心,写着:“我知道我们才相处几天,可是我知道你是一个好老师。” 他教的四年级学生还曾自发凑钱,请家长去镇里买蛋糕,给他过生日。
有了这份价值感,对于轻视,胡永超不太在意。假期打工时,他不跟同事隐瞒教师的身份,也会告诉招聘者自己是教师,只能干两个月。
2016年暑假,胡永超在深圳推销净水器。同事叫他“小胡老师”,有人看到生僻字,会问他怎么念,他也不认识,被大家调侃,不识字还教语文。
胡永超那年20岁,身边的同事大多比他还小。看到他们,“小胡老师”会想起学生们。某个夜晚,他和同事一起站在街上,聊天、看星星。平时“嘻嘻哈哈”的同事突然认真起来,说初中毕业后出来打拼,至今没有积蓄,厌倦漂泊,但回家挣不到钱。最终,这个年轻人流露出对胡永超的羡慕,“你至少还有选择”。
“小胡老师”马上想到了学生——有的也是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了,他们可能找不到工作,可能前途渺茫。暑假结束,胡永超把同事的故事带进了课堂,劝学生坚持读书。
打工的日子充满艰辛。2014年,胡永超实习结束,去杭州找暑假工,找了几天也没找到。朋友介绍他去西湖边一家餐厅做服务员,他和同事负责8张餐桌,点菜、传菜、倒茶、结账、处理顾客各式各样的临时需求,还要提防逃单,从上午10点干到晚上10点,每天都“腰酸腿疼”。
胡永超还在厦门干过电话销售,每天工作10个小时,打300多个电话,3个月赚了8000多元。2017年暑假,他如约抵达上海一家健身房,被告知场地还得装修两个月。他离开上海,去景德镇开网约车,因为不熟悉路,总走错,他主动给顾客退绕路的钱。他算了算,发现几乎不赚钱,开了几天就回老家了。
在胡永超看来,没有轻松赚钱的兼职。刚当教师时,他尝试运营公众号,分享赚钱的方法、教书的趣事,每周更新,坚持一个月,只有300多人关注。
工作6年以来,作为教师的胡永超工资年收入增长近1万元,他说还是缺钱。实际上,他本人对物质要求不高,每天在学校吃、住,只在换季时买两套新衣服,但他想让父母生活得好一点。有了女朋友后,买房压力随之而来。3年前,他花费十几万元买了一辆轿车,积蓄花去大半。
打工时,大多数情况下没人关心他是谁,为什么来打工,所有人都为生计奔波。但胡永超打工不只为赚钱,他把自己想像成动漫电影《千与千寻》的主人公,每一次外出都是见识新的世界。之所以选择到厦门和深圳兼职,也是为了去看海。
在外面待久了,胡永超也会期待新学期的到来,再见熟悉的面孔。有同事知道他要返回校园,曾请他吃饭,为他饯行。
“他们急需看到更大的世界”
回学校,胡永超要坐高铁到鄱阳县,再坐一个半小时客车。高楼渐渐远去,柏油路变成水泥路,村子就到了。胡永超在一所九年制学校教书,三层教学楼外人影稀少,不时有鸡、鸭、鹅路过,校门口有几个小卖部,村民有时聚起来打牌,声音嘈杂。
这学期,班里有26名学生,超过半数是留守儿童。据《2019年上饶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作为江西省第一人口大县,2019年年末,常住人口134.75万人的鄱阳,约有26万人外出务工。2020年5月,隶属上饶的鄱阳县退出国家贫困县序列。
据胡永超介绍,在当地,经济条件较好的父母会将孩子送去县城读书,村里的学生越来越少。胡永超先后在3所学校任教,班里学生最多时不超过30人。2017年秋季学期,他被派到本乡镇的一个教学点任校长,学校共有十几名学生、3个年级、3位教师,其中两位即将退休。
3个年级涉及7门主课,一天最忙时胡永超要上7堂课,中午和傍晚还要辅导学生。此外,他还要做学校的卫生员和安全员。
初到学校,胡永超发现两层教学楼除一楼几间教室外,其余地方堆满垃圾,围墙断裂,教学楼的墙基被樟树根侵入。他每天利用课余时间打扫教室,申请资金整修校园,清理樟树。要将大树拔出来,房子得重建,最终只能砍去枝干,保留根部。
校园整洁了,学生却越来越少。胡永超到任的第三年,只剩三四名学生,教师也渐渐没了热情。
胡永超记得,教书第一年,他19岁,把自己当成学生的哥哥。学生没吃饭,他买面包。有人生病,他带去医院,“什么都想给他们照顾好”。
那些孩子有时让他想起童年时光。他上学时没有手机,同学们烫发、打架,无所事事。“如今的小孩接触更多信息,懂的比我们多,但也面临更多诱惑。”据胡永超观察,有些学生沉迷手机,家庭作业不能按时完成,回到学校无精打采。家长也很无奈——他们不在家,无论是完成功课还是日常生活,孩子都离不开手机。
胡永超觉得,比起城市里的孩子,农村孩子更害羞。在厦门,他看到同事的孩子、来旅游的孩子面对陌生人毫不胆怯,喜欢聊动漫、游戏等话题。他的学生则不擅长表露情感,表达对老师的认可时,会写进日记本或者小卡片里。
他认为这群孩子急需看到更大的世界。有一次,他在教学点给三年级学生讲课,提到“我们是中国人,要热爱祖国”时,学生问他,中国是什么?他不由得有些惊讶,说中国是我们的国家。学生又问,国家是什么。胡永超又解释国家概念,打开地图,介绍人类历史、国家的划分。
“学校人少、交流少,他们回家后没人陪伴,能接收的课外知识太少了。”后来,胡永超上课时会向学生介绍一些常识,帮助他们多认识世界。有些孩子缺乏管教,养成了不良习惯,有人偷东西,祖父母不仅不劝阻,还引以为豪。有的不遵守校园秩序和课堂纪律,还欺负同学。
接触的学生越多,胡永超越意识到,问题学生背后都有问题家庭,“往往这些问题是教师无法解决的。”教师能做的,只是在他们成长的重要时刻,拉他们一把。
他班里一个男生,上三年级,上课不停地讲话、提问、干扰甚至动手打同学,批评几次也不管用。胡永超家访得知,男孩母亲改嫁,父亲外出务工,家中只有祖父母和一个弟弟。因为男孩爱惹事,常有村民找到家里来,奶奶就当面教训他。胡永超觉得,这孩子只是缺乏教导,就开始给他免费补习。
有一天,男孩的父亲回家了。胡永超没有留他补习,而是将他送到校门口。男孩高兴地跨上了父亲的摩托车,那位父亲转头对胡永超说,孩子不听话,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吧。“他还好,只是有些注意力不集中罢了。”胡永超说。
听见这话,男孩转过头,眼里闪着光,对胡永超挥手说再见。自那天起,胡永超发现,男孩开始接纳他,常围着他问东问西,打人的次数显著减少。
“站在他的角度,周围没有一个人喜欢他,可能我只是说了一句很普通的话,但我给了他一个异于常人的评价,也给了他希望。他可能感觉到我是来帮助他的。”胡永超说,“等你有了一个被你从本质上改变的学生,你就会找到这份工作的意义”。
相比分数,胡永超更注重“育人”。在深圳打工时,他在街头看到一位穿着精致的姑娘遛狗,并用纸将宠物的粪便捡起来,觉得姑娘“很有素质”。后来,他常以这件事举例,鼓励学生做文明人:“以后你们一定会遇到这样的时刻——不道德,不一定有人批评你,但内心坚守文明,往往会得到别人的尊重。”
“以劳动赚取收益,我不羞耻”
以前,胡永超也羡慕过身边的人。和他一起长大的朋友,初中毕业就开始创业,如今网店的生意很好,收入颇高。也有同学考研成功,毕业后找到年薪20多万元的工作,收入是他的4倍。
一位老教师跟胡永超谈心,说当年教师地位很高,不愁娶老婆,在学校吃肉都吃腻了。但看一眼现在的工资,吃顿肉还有些心疼。因为收入低,胡永超所在学校的男老师不到四分之一。他的朋友在另一所村小任校长,是全校唯一的男性工作人员,搬运书柜时,找不到人帮忙,叫胡永超去搭把手。
2020年五一劳动节假期,四川通江一名中学教师利用放假时间兼职送外卖,引发网友热议。有网友称,教师如果天天想着如何增加收入,会影响教学。还有人表示支持,认为教师利用休息时间兼职赚钱无可厚非。
据媒体报道,这位教师后来迫于舆论压力,辞掉了外卖工作。
在讨论这起事件的网站论坛中,胡永超发言称:“以劳动赚取收益,我不羞耻。”另一位自称是乡村教师的网友则写道: “如果教师工资足够高,谁愿意用自己的休息时间去送外卖呢?”
2015年6月,教育部印发《严禁中小学校和在职中小学教师有偿补课的规定》,违反规定的在职中小学教师,视情节轻重,分别给予批评教育、诫勉谈话、责令检查、通报批评直至相应的行政处分。
同月,国务院办公厅出台《乡村教师支持计划(2015-2020年)》,提出要提高乡村教师生活待遇,重点向村小和教学点倾斜、向条件艰苦地区倾斜,增强乡村教师职业荣誉感。
2019年年末,教育部出台政策,明确2020年要把“义务教育教师平均工资收入水平不低于当地公务员”作为督导检查重点。2021年两会,全国政协委员、新余市副市长陈文华建议,这个拉平收入的目标“应该固化并形成长效机制”。
除了提高收入,胡永超希望减少“非教学”工作。基层教师不少身兼数职,有的当会计,有的当教导员,处理行政工作。刚工作那会,胡永超除了教学,还要负责每天给100多名学生发放面包、水果等“营养午餐”,并进行信息登记。在教学点任校长时,他要处理学校各类表格、文件,负责本校信息系统的日常管理。
“一些工作非常烦琐,老师的工作重心无法集中在教学上。能够一心一意扑在教育上只管提升自己水平的老师,犹如一个可以自由追求梦想的富二代。”胡永超总结近几年的工作感受。
“教师的工作时间没有得到充分保障。占用教师工作时间的工作,并非全是教育教学工作。” 2021年两会,全国人大代表、重庆市九龙坡区谢家湾小学校长刘希娅建议,教育主管部门减少学校与教育无关的工作,大幅度削减部门摊派任务,减少非教育教学直接相关的任务,保障教师的发展时间和空间。
“你总是可以听到为教师减负的提议,但很遗憾还未完全落实。”胡永超感叹,“我自己穷我清楚,我是社会底层我也清楚,待在这里,要是没点信念,是不可能像我一样每天穷开心的。”
有时候,他感觉生活枯燥,会在夜晚开车去山路上兜风。他希望今年暑假,投资的店铺经营顺利,收入让他买得起房子。
胡永超看中的房子在景德镇,离他所在的村子半小时车程,商品房均价每平方米8000元-1万元。
(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供图)
标签: 一名乡村教师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