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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时焦点:小说丨苏大平:世间温暖

第六届常德原创文艺奖获奖作品:

世间温暖

文/苏大平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雪在下。狗汪汪叫着。大人们还在楼梯间玩着扑克。你们都还是小孩子。

小站传来的尖锐汽笛声停了很久。在道口边,绿灯亮了。拦住过往行人的栏杆竖了起来。放学的小学生们嘴里直冒热气。他们吵吵嚷嚷,打打闹闹越过铁道,然后经过那幢没有粉刷的红砖房边的围墙。围墙上“小心火车,安全第一”的石灰标语在枯干的藤蔓下还非常清晰。大人们骑自行车经过时按响铃铛发出清脆的铃声。孩子们打闹的尖叫声、大笑声,一阵接着一阵。

你和她一前一后走在最后面,磨磨蹭蹭的,心照不宣的似乎在等待什么。你心里面总是那么矛盾。你已经不止一次被那个下流胚和其他男同学取笑过,你确实是喜欢和她呆在一起,她也一样。他们就是因为嫉妒你,尤其是那个下流胚——就是他在造你们的各种各样下流的谣言,说得那么难听,还在那面围墙上用白粉笔大大的写上“斑马和xx一起睡觉”——除了他还有谁这么跟你过不去呢?这不是他偷偷摸摸趁没人看见时写的又是谁写的呢?看那笔画歪歪扭扭丑得不得了的字迹就一目了然。这几个粉笔字在灰暗的围墙上虽然不怎么显眼,但还是被眼尖的同学发现并很快传开了,这让你在同学们面前几乎丢尽了脸面。虽然你满面通红,内心里充满了羞惭和愤怒,使劲拿手把那字迹一一抹掉,抹得手指都生疼,但这“耻辱”却好像已经深深烙在你的心里。你不可能再像往常一样和她大大方方自自然然相处在一起了。但是你却强烈的想时时刻刻和她呆在一起。他们那些人故意冷落你们,疏远你们,最后你们倒也确实懒得搭理他们。

你和她现在就站在这道口,雪在缓慢飘下来。铁道锈迹斑斑的铁轨上,与火车车轮摩擦的地方依然发亮。枯萎的狗尾草和苘麻稀稀疏疏长在道碴间。远处的小站月台在灰暗的天空下显得空空荡荡。好像有两个女人在那里大声争吵,声音夹在汪汪吠叫不停的狗叫声里,不甚分明。

如今这里没有什么小孩子了,学校很早就撤了,合并到另一个地方去了。那一堵围墙还在,已经垮塌了一段,上面的石灰标语已经漫漶不清。墙皮脱落的老房子还在。你可以看见那个你们放学后就呆在一起写作业的窗口。

昏暗的光线里,可以看见边缘的褐色油漆已经磨掉的抽屉,和抽屉上面的瓷坛(那发黄的蛋青釉面上有几道黑色的人字和几字形裂纹)。你的目光正在凝视着那些裂纹。你不知道这些裂纹是何时开始有的,也不知道它们存在的意义——当你在铁轨边站在稀稀拉拉干枯的杂草中,当你忽然对她说:

“还记得小时候的那些事情吧?”你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傻,傻到你自己都想笑起来。

她笑了,有点迷惑地盯着你的眼睛,用愉悦轻快的口吻问道:“小时候的事情多了,你是指具体的哪一件吗?”

“那么,你对哪一件印象最深?”

“印象最深?……我要好好想一想……”

你们都停住脚步,望着对方,雪开始下了。

这就是时间的裂纹已经在人的记忆里面形成。那些在你幽深的脑海里面浮现出来的也许并不全都是你印象最为深刻的东西。其实一刹那间潮水一般涌过你脑海的那些往事,都已经是些似是而非五光十色的碎片,每一片都好像熠熠生辉,但是每一片都不再完整。你似乎知道每一件经历过的往事,但其实你每一件都没有办法再明白当时的那些已经沉入深深回忆的黑暗河流的前因后果。只有在每一个细节被照亮的时候,你才重新抓住了那些早经流逝的光阴——和它里面包含的显现了出来的某些你似乎快要触及到了的“意义”。

你们站在那里,重逢的喜悦激荡着你的心灵。你现在更清楚了当时的“单纯的燃烧”。一种洁净的情欲,这甚至一直潜藏在你幼小的心灵里面。它一直没有改变,只是像一颗种子,浅埋在肥沃的土地里面,只等待春天的到来。你们在燃着藕煤炉子的暖烘烘小房间里一起做作业,在黄昏渐渐来到的时候,从你们家后院每天都在那个固定的时候传来火车沉重而有节奏的喘息。你们一起抬起头来,透过那小房间的窗子,朝那高高的铁道上张望。天空里,鹅毛雪纷纷扬扬下得更大了。绿色的火车缓慢的从摇晃不停的光秃秃接骨木篱笆上爬过,像是一条巨大的千足虫。那些一晃而过的窗子边,坐着不同的人,他们都裹在厚厚的军色、藏青色或青色棉袄里,有的呆滞的盯着车窗外面看着什么,似乎心事重重;有的似乎在一起热烈交谈,容光焕发;还有的慢条斯理嗑着瓜子,倾听着人家闲聊;也有的干脆双臂趴在小桌面上睡觉。你觉得好像每一次都看见这同样的场景,你曾经怀疑每一次都是这些同样的人同样的在这一段时间里从这里路过。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呢?要到哪里去呢?你记得你和她曾经争论过这个问题。你们想象过他们来的和要去的不同的地方——那些遥远的你们知道了名字的奇妙地方,譬如新疆,譬如广州,譬如北京和上海——这些地方都是你们从大人口中和候车室墙壁上知道的——并有了一种初步的对这些地方模模糊糊的印象——那当然是想象中的。那些地方如此遥远,离开你们的人都朝那些遥远的地方赶去。你们不知道他们,他们也不知道你们,虽然你们在一瞬间彼此看见过一晃而过的面孔,但是在不久以后这些面孔就重重迭加起来,模糊了,再也不真切了,像一个梦中的影子一样了。

在天色渐晚的时候,你们看见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影从围墙外接骨木篱笆边走过,沉重的靴子在已经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吱吱响的声音。一个你们熟悉的粗哑声音哼哼唱唱着,像是喝了点酒,高高兴兴正在朝这边走过来。在转了一个弯后,长着浓密络腮胡的他面朝你们所在的这幢房子走来,头上戴着狗皮帽子,两个护耳也已经拉下在下颌扣好,把耳朵和两颊遮得严严实实。他一眼就从窗口瞥见了你们正在写作业,咧开嘴挥手朝你们打招呼:“嘿!小斑马,小斑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错,真不错喔!”

他每次看见你的时候都是这样说。你根本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了你有这么一个叫你感到羞耻的绰号的,然后他转进楼梯口,你们听得到那双大脚震得窄窄的水泥面楼梯有节奏的咚咚响。你们知道他会起先在牌桌边观战,后来就忍不住要代替一个因事离开的牌友,坐到那不时会发出一阵热烈吵闹的桌边去。你们时不时望望外面的雪,暮色中,越来越昏暗的天空消失了,围墙消失了,围墙以外的世界消失了,在虚无的昏暗里,只能隐隐约约辨认得出那条铺满了煤渣的后院小路。

桔黄色的路灯灯泡亮了。作业做完后,你们仍然呆在屋子里。拿废纸折叠飞机和轮船。厨房里传来了炒腊肉和米饭煮熟了的浓浓香味。你们在小房间里追逐,欢笑。你紧紧抱住她的腰肢,把她抱起来。你喜欢她身上散发的那种幼小动物的稚嫩的气味。你们一会儿就安静下来,也有时候,你弄疼了她,她呜呜哭泣,显得很伤心。你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你只是那么傻愣愣看着她,直到她又恢复了安静。你们很快就和好。你沉默的站在她面前。就像你现在,你依然沉默的站在她面前。但是你们面对面地会心笑了。你们沿着铁轨开始漫步。肩并着肩,风吹着她鲜红的五短风衣。你们小步行走,低声交谈,连脚步最后都一个步调。她有短时间的羞涩。

许多年前,你们还是那么小的孩子。你们一起悄悄出门沿着铁轨走,一直走,出了小镇,穿过白杨林子,过了河滩,过了架在河上的拱桥,到了一片荒凉的沼泽边缘。你们远远的看见火车在沼泽边上转了一个大弯,喷吐着浓浓的黑烟,向那无限宽广的天际轰隆隆奔驰过去,渐渐的你们觉得它成了一个玩具火车般大小了,渐渐的成了一条黑色的毛毛虫了,渐渐的像蚂蚁一样,消隐在草木之间,再也看不见了。

你们先是高兴的奔跑,追赶火车,热得都一直出汗。你甚至都脱了裹在外面的棉袄,露出了那黑白条纹的毛线衣。就在你刚解开棉袄扣子露出那黑白条纹的时候,她捂住嘴巴咯咯咯咯就笑开了。她笑得都弯下了腰,一直笑到不停的咳嗽,差点都喘不过气来。你一只胳膊夹住了棉袄,开始冲上前小跑。那种得意的,轻松的小跑——每跑几步路,先是腾起身来左脚落地弹跳一下,然后是右脚。你模仿曾经从镇上经过的拉着沉重的板车运载钢筋水泥预制板的骡马和毛驴的叫声。

“我是一匹斑马!哈哈!真好笑,是不是?”

她并不回应你。你们后来就慢慢的毫无目的的沿铁路路基行走着。冷风吹拂过沼泽上枯死的水灯芯丛和芦荻,你们都流出了鼻涕。你们最后在昏暗的光线里感到恐惧和饥饿。你突然产生了一种你们已经被那早就过去了的火车抛弃了的奇怪的感觉:没有人记得你们了,他们走了,他们忘记了你们在这里,孤零零的。你开始哭泣,她接着也哭了,你们两个手拉着手,在铁道路基下跌跌撞撞的行走,你和她都摔倒了好几次。

最后你们在一根长得郁郁葱葱的大女贞树下停下来,背靠树干并排坐在那里,还是手拉着手。面前广阔的田野里,只有一个孤孤单单歪斜着快要倒在地下的戴着破旧麦草帽的不住瑟瑟发抖的稻草人。它身穿被风雨撕成很多条条的破衣破裤,一只手里绑着的破蒲葵扇飘荡不停。收割的大地上,种下的油菜才冒出点点绿色。大风呼呼刮过女贞树枝叶,夜色已经笼罩了大地后,你们看见远远的地方晃动着刺眼的亮光。夹在风声中的呼唤声隐隐约约的,听不分明。但是晃动的光亮越来越近,呼唤声越来越清晰:大人们循着铁路在焦急地寻找你们。似乎有无数的长长短短的声音在一齐呼唤你们的名字。他们的声音里充满了灾祸突然降临的惶恐、精疲力竭后的嘶哑、甚至是不知所措的绝望。你们泪如泉涌,起身大声地哭泣着朝大人们跑过去。你这时候感觉到开始下雪了。有雪片落进了脖子融化后冰冷的感觉。

你记得你们在一起盯着火车缓慢的开过时的沉默。你记得她睁大了双眼的样子,她从一种恍惚里似乎惊醒过来的样子,她笑的时候那两个一直没有变的浅浅的颊涡的样子,就像现在这样,可以说那神情几乎是一模一样。

那就是第一次相约“出走”,其实不如说是一次好奇的共同“探险”。你们想了解“外面”的世界,大人们说的那“花花世界”,那正在变化的世界。你们也以为你们就处在那个不断变化的中心世界的边缘。你们不断听大人们说起“某某人出去了”——就是某某人离开了这个偏僻的小镇,投向了远方丰富多彩的生活。在你们的感觉里,那种生活必然是不同于这里的,是“更好的,更精彩的”。但这种模模糊糊的想法,从一些外地回来探亲的人那里似乎得到了一些证实,那些衣锦还乡的热闹场面,你们也很熟悉。

那个下流胚的叔叔,就在广州。每次他坐火车回来的时候,都有一堆人挤在车站那里迎接他。他在回家的路上,一路跟街坊邻居打招呼。你们知道第二天下流胚一定又会在学校里得意洋洋炫耀他的新玩具,还趾高气扬的和他那一伙狐朋狗友分享从遥远的地方带来的美味零食。下流坯还曾想向她献媚,讨好她,但是她很轻蔑的拒绝了他。你心里真高兴她站在你一边,永远站在你一边。

“真好笑!”

她只是不理解的望着你,就象以前或者以后很多次都一直不理解你说的这句话的样子。她没有作声。继续趴在褐色抽屉上写作业,藕煤炉子里的煤块发出鲜红的光亮,一股淡淡的呛人的味道。你打了一个喷嚏。“喔呦,你不会是又要感冒了吧?”妈妈走了进来,她一遇到变天的时候,就会说这句话。然后走近你,摸摸你的手,又絮絮叨叨地说:“唉呀!手冰凉呢!这不行,要再添一件毛线衣。感冒了就不得了啦!”她在房间旮旯里的木柜里翻找毛线衣,你们两个继续在抽屉上借着天光写作业,冰冷但新鲜的空气渗透进来,雪花偶尔也飘到水泥窗台上,在那上面慢慢融化。

你内心里是拒绝穿那件“斑马”毛线衣的。那是妈妈打给你的,黑白相间的条纹,其实整齐而好看。但是高年级的一个同学偶尔看见了你穿着这件毛线衣,竟然给你取了一个“斑马”的很形象的绰号。那个下流坯,自然就从此不再叫你的名字,包括其他一些同学们,有时候提到你,都称呼你为“斑马”。你本能觉得受到了侮辱,但那些人嘻嘻哈哈老是这样子叫你,你也还真是哭笑不得。

你还是不得不把那件“斑马”毛线衣穿在棉袄里,紧紧地扣好衣扣,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了。妈妈在帮你从脑袋上套进毛线衣时,你嗅到了一股陈旧的樟脑味。当你穿好这件黑白相间的毛线衣,你看见她脸上露出了一种狡黠的笑容。

你大声叫道:“斑马!——吁!——驾!驾!驾!”你模仿赶车人挥动鞭子,然后开始模仿那大牲口小跑前进,在房间里转着圈子跑动。黑白花纹的毛线衣紧紧地绷在你身上,已经穿了几年了,很明显现在有点小了——你们都在长大,在昏暗的时间里,隐秘的时间里,你们在慢慢离开那些你们曾经很熟悉的幼稚的感觉,恐惧和疑惑。

当你躺在乌漆麻黑的房间里面紧抱着温暖的被褥昏昏欲睡的时候,你脑子里居然经常反复出现这样的场景:穿过了河流上的拱桥,一个少年从铁道外面白雪皑皑的河滩上走过,惊扰了枯草间一群带着鹧鸪斑点的胖乎乎大鸟。它们忽然就一起扑棱棱张开翅膀朝彤云密布的天空飞去。少年站住了,笑呵呵的望着这群飞禽飞过两岸积满白雪的曲曲折折的淡墨色河流。少年穿着狗皮翻领的军大衣,双手缩在衣袖里,嘴里哈着热气。他开始大声尖啸,从远处堤坡下的白杨林边,传来清脆的回应声。一个女孩兴高采烈的回应声。少年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橡胶套鞋,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那条被大雪掩盖了的河滩小路上。他大概只是凭着熟悉那条路在那一直往前走着。穿过这片并不平坦的河滩地,翻过一道绕了一个大弯的铁道,就远离小镇了。在那铁道坡下,站着那个抿着嘴也忍不住笑起来的红衣女子。

她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吗?她脖子里围着红格子围巾,上身那鲜红的五短风衣才齐膝盖。下身是一件裤线熨烫得笔直的米白色长裤,一双很打眼的嫩绿色橡胶雨靴。她的脸庞真美,红润,光泽,充满了饴糖拉扯后不绝的丝丝动人笑意。她的脸颊真是丰润饱满啊——那个时候,早春的花园里结满了娇嫩而芳香的蓓蕾,晶莹的露珠凝满了新抽的闪亮叶片,充盈着脉脉柔情。她的头发浓密,在走近时,从那根根发丝间散发出来的若有若无的温暖的气息,就像是太阳照耀下新鲜的草木和花朵的气息——你可以从那雨水般丰沛的气味里分辨出你熟稔的那种残留的童稚时候的小动物气味。

你们要到以前迷路的那个地方去看一看。时隔多年,那根女贞树还在吗?那个稻草人还在吗?那茫茫大地上面的曾经和你们在一起的那些事物,你们感觉到了的,你们没有感觉到的,究竟有多少还残存了下来?你们沿着铁路路基边的小路慢慢走,一面聊天。你即将大学毕业,而她,高中之后就已经辍学在家。她已经去过上海,去过北京,去过武汉,她现在准备去广州。你听她谈起她那些艰难而有趣的漂泊生活,种种可笑的际遇,人生的小小伤感、离别、憎恨、嫉妒、羞耻、厌恶,当然,还有那种久别重逢的欣喜、无声的依恋、痴情、爱慕。你们的手指开始试探触碰,最后自然缠绕在了一起,你们忘记了行走到了哪里。你们沉浸在纯粹的感动中,轻飘飘的,不真实的,柔软的云彩一般的情感。你们的手心都沁出了汗,但是依然纠缠在一起,如同新抽的敏感的藤蔓一般纠缠在一起。你们忘记了那根女贞树的位置,在铁路路基下的水泥桩排成的隔离墙边,你们停了下来。一列火车哐啷哐啷以它固有的节奏快速的驶过来。那风驰电掣的速度和巨大的牵引力瞬间刮来了一阵冷风。你们两个望着那列车从面前开过。透明的窗子里,一些惊奇的眼睛从你们身上一瞥而过。有一个小伙子冲你们露出他丑陋的猥亵的笑容,并对他身边的伙伴快速的说着什么,还朝你们指指点点。但是他很快就从你们面前一晃而过了。那轰鸣的声音终于过去了,像是带走了一些你们永远不可能知道的东西。大地上面只有微风,轻轻地滑过隔离墙上干枯的藤蔓。你们面对着面。你们的双臂缠绕起来,春天的勃发的生机灌输进那滔滔不绝的热气腾腾的血液。藤蔓伸展,拼命地抓住能抓住的一切往上攀援,暖洋洋的和风吹拂过那些鲜嫩而充满了永不止息的欲望的枝条。你啜饮着那蜜露,火焰般灼热燃烧的眼神。梦幻。断裂声。一群惊飞的鸟儿。突然预感到的不祥结局。在你的心里注入了一剂无可奈何的幻灭感,透过不断洋溢的思念般的甜蜜,隔着清澈的两汪池水,影像在黑暗里消失了。没有人记得你们了,他们走了,他们忘记了你们在这里,只留下你们两个,你真的多么希望是这样啊!

“喔!不!不!不!”

她颤抖着,挣扎起来。你们的双臂慢慢松弛,你们的手指还是纠缠在一起。第二列火车又呼啸着开了过来。你看见她被推倒在一片荒草里。你看见她被什么枝条或者藤蔓划伤的洁白的手臂和大腿。无力摊开的手。苍白的光熄灭在那干燥的手心。

要是你走这条路,也是像很多人那样,抄近路走。如果顺着铁道弯那么半个圈子,也并不是不可以,但那的确要多走很多路。你宁可穿过那片白杨林子再翻铁道过去。寒气虽然凛冽,但是对一个在不停活动中的人来说,那根本不算什么。你感觉得到你浑身都开始发热了。先前冻得生疼的耳朵,现在也热乎乎的,一定是跟鼻头一样早就鲜红鲜红的了,你在那片林子里停下来,脚下冰冷的粘糊糊的雪才下了没多久,还没有冻住,松软而潮湿,踩上去无声无息。你回头瞧瞧,没有什么人正在走过来。只有你孤零零一个,在这些光秃秃的白杨树下面。身后只有你的那一串孤零零的脚印。本来,没有过河,还在铁道上面走着的时候,你们是肩并肩一起边聊边走的,她用红格子围巾裹住头发和面颊,只露出明亮深邃双瞳乌黑的眼睛。但当你走下铁道斜坡时,她毫不犹豫的顺着铁道走了。你说不出你心中是否有一点小小的失望。你叫她,站在铁路路基下面等她,她却跑开了,顺着铁路。你猜想她是羞涩,怕人家遇见了说闲话吧。

她在还没有成人时,就经历了种种可耻的势利眼的羞辱。你当时想不出她所感受到的,你只是觉出她很压抑:孤单,穷困。但她自尊。

你听谁说来着,那个下流胚,那个坏种,曾经挡在路边,当着这个姑娘的面拉开裤子拉链,掏出他那个勃起的家伙撒尿,还使了邪劲儿的把那一泡热气腾腾的臊尿得意洋洋的冲出好远去。但是这并没有吓住那个姑娘,她才是见怪不怪呢,她才是毫不在乎呢!她冷冰冰的目不斜视的从他身边走过去,看都不看他一眼。那个下流胚,那个坏种,一面肆无忌惮的掸弄他那玩意儿,一面邪恶的龇牙咧嘴的奸笑。这都是什么人啊。你愤愤地想。难道他竟然是一个暴露狂不成,还是他血液中就有这种天然的邪恶因子?

你拉开裤子拉链,掏出家伙来撒尿。你感到一股冷飕飕的空气刺激了你的敏感的神经,你打了一个冷噤。然后,一股微黄色的水柱喷涌而出,射向面前那两米处的一根皴裂的树干上,瞬间满是泡沫的水花噗噗的散开,溅落在洁白的雪地上面,形成一个脏污的半融化的雪坑。你畅快的长长舒了口气。你用不着急急忙忙赶路,你慢慢来就行。血液好像在一刹那涌上了你的脸庞,你满面红润,容光焕发。你朝雪地上啐了一口。你开始大声尖啸,声音穿过光秃秃的白杨林,在前方铁道那儿反弹回来,模糊,悠长,好像被风吹得晃晃荡荡的蜘蛛丝。

那个下流胚,那个坏种,真做得出来。你独自咧嘴笑了起来,不禁有一阵抑制不住的愉悦的颤栗。你知道其实这事儿并不是这样的。你明白得很,但你还是想不通。你听到了很多对那姑娘极尽歪曲的猥亵的流言,究竟有几分是真的,你自己也没有把握。但不管怎样,当这些流言传进了你的耳朵的那一刹那,你还是被深深的震动了。你仿佛看到了一个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狠脚色。这块材料可不是任何人都能消化得了的,你当然很清楚。可是你说不清楚你的心中那不可遏止的类似悲痛的感觉又意味着什么呢?离最初的单纯甜蜜,仅仅是几年时间。一切就都变了。

你们穿过一片油菜田,在一块撂荒地里,看见了那根依然枝繁叶茂的女贞树。结满了紫黑色的密密麻麻比火柴头大不了多少的果实。一群白头翁忽然受惊扑腾飞起,那振动的许多翅膀的声音似乎还在耳畔响起。你们的手臂又纠缠在一起。

“喔!不!不!不!”她像溺水者一样小声的叫道。胸脯剧烈的一起一伏。她的肩膀看得见颤抖。寒气正在变浓。

雪越下越大,风倒是停了,雪下下来时,你听不清那声音,但当你并不在意的时候,你还是会听见那轻微的綷縩,你想象一个人起身穿好衣裙,然后阒无声息的走进黑沉沉的夜色里。雪还在无声无息的下着。没有告别,什么也没有。你长长吁了一口气,你的心好像也被抽空了一样。那空荡荡的黑暗的大地,下着茫茫大雪。你当然很清楚,你躺在乌漆麻黑的房间里面紧抱着温暖的被褥昏昏欲睡的时候,你那是想起了哪一次情景。

你仿佛看见了她在雪地里孤零零的一个人正在朝你走来,怀中抱着一只小猫。在时明时暗的路灯光下,她高一脚低一脚朝你走来。

小镇的冬季夜里照例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你爸爸的一群“狐朋狗友”总会聚拢过来,在那充满刺鼻的煤气味儿的楼梯间里,挤在一张桌面划得稀乱的破桌子上打牌。他们头顶上的一盏十五瓦的灯泡发出昏黄的灯光,一只蜘蛛在那灯绳上留下了沾满灰尘的一张破网。在那拥挤的小房间里,烟雾腾腾。这伙人还是那么粗鲁的吵吵嚷嚷,骂骂咧咧,闹个不停。隔壁的小孩子不住的哇哇大哭,街上的黄狗跑到后院铁道边上对着远处的过路人汪汪狂吠。一个醉醺醺的满脸长着可怕的盘山胡的人,有着一只通红的酒糟鼻,他鼓起血红的双眼,狠狠地把纸牌摔在破桌面上,扯起粗喉咙大声喊叫,其他人同样回声般应和着。一阵窃窃的笑声。然后突然就爆发出一阵冲击得污垢斑斑的窗户玻璃都震动了的抽搐般的大笑。

最早,差不多也就是这个场景。你会看见她抱着一只她叫它“阿童木”的小黑猫,眼泪汪汪浑身瑟缩的站在楼梯转拐处那乌烟瘴气的房间门外边。她鼻涕拖到嘴唇上时才用力的吸一吸,好像她从来不知道要擤一下或者擦掉。你看见她头发蓬乱,脸色苍白的站在那里,好像是精疲力竭了一样,好像是马上就要倒在地上了一样。那个被搂在她怀里的小黑猫“喵喵”叫着,很不舒适的扭动着瘦弱的身子,细细的前爪紧紧钩着她的胸前的衣襟。她总是那一幅刚刚睡醒过来伤心欲绝的样子。你知道她是来叫她爸爸——那个络腮胡子回家的。

她爸爸不会那么快就会回家。那个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空荡荡,冷飕飕。你爸爸会把她安排给你妈妈。你妈妈可怜她。

“啊哟,又长高啦。就是太瘦了一点,脸也皴了。你那个爸爸呀!咳!叫他把你接给我,还不肯!”你妈妈在房间里嘟嘟囔囔,给她洗了手脸,又热心的给她在梳妆台镜子前梳头。你觉得她真漂亮,你的小小的心脏跳得起劲。你在一旁妒嫉的望着她,故意咕嘟着嘴不说话。你妈妈当然知道你的小小心事。到给她扎好了辫子,脸上抹好了蛤蜊油,就扭头对你说:“过来,把你那棕蔸也弄平整点。今天夜里你就跟妹妹两个人一起睡,两个人热乎点!”

“这猫儿倒乖,守着炉子。啊哟,落雪啦!”

她爬到你的床上去睡。那伙人还在闹,又添上了几个尖利的女人的声音。他们会一直闹到你们进入梦乡听不见为止的。外面在落雪,该多冷啊。你们一个人一头安安静静躺着,被窝里渐渐暖和起来。你小心的不触到她的身体。你像个虾米一样弓起身子。你好像感觉得到大雪正静静的落下来。你听着不时传来的哄笑声。女人尖刻的嘲弄声,男人放肆的辱骂声。

你好像感觉得到大雪正静静的落下来。

“你睡着了吗?”你问。你感到有点热。你们盖的是厚厚的新棉被,棉胎柔软而贴身。

“嗯。”

你偷偷的笑了起来。然后你就抑制不住的笑得浑身颤抖。

但是她没有作声。她仍然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

你有什么觉得好笑的呢?你想她问你的时候,你再告诉她,但是她并没有问你。你有点失望。你说:“真好笑!”

你想她总该问你什么好笑了吧?但她依然不问。

你没有办法了。你安静下来,你翻身仰面躺好,伸了伸腿,你谨慎的把脚摆在接近她身体的温暖的地方,长长出了一口气。你好像感觉得到大雪正悄悄的落下来。

“阿童木会一直睡在炉火旁边。”

你“嗯”了一声。你快要睡着了。你的腿紧紧地挨着她的腿。她抱紧你的双脚。你感到很舒适,很温暖,很安宁。好像起大风了,还有过路人惹得那只黄狗在后院堤上又开始狂吠……

你看见她从后院围墙边那排接骨树篱笆边走过,脑袋上扎着条红格子围巾,穿着一件显得有点肮脏的起毛了的斑马纹呢绒五短上衣。她下身是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裙,还没遮盖住大腿。她只穿了肉色的里面有保暖绒的紧紧箍在腿上的长统袜,脚上倒是双廉价的黑人造革深筒靴。

你看见她在那干枯的树枝间往前走,眼睛注视着积了一滩滩污水的地面。你在窗口边抽屉前坐着,目不转睛的盯着她走过。她好像有扭过头来朝这幢老旧的四层楼房匆匆瞥了一眼。她看到有一个人坐在楼上窗口边了吗?她继续往前面走,不时抬起一只胳膊,整个身子努力的往前一跃。她显得很笨拙,比以前笨拙多了。起码在你的感觉当中就是这样。你当然记得和她轻而易举的跑步迈过河堤那边的小沟坎的事。你们“像鸟儿一样”“呼”的一下就“飞了过去”,你们尖叫着,从这边“飞”到那边,又从那边“飞”到这边,小小的胸脯剧烈的起伏,额头上汗水直流。你们都燥热得像是灶膛里被烤着的两块小红薯。然后是咳嗽,是的,咳嗽,免不了打针,免不了川贝枇杷糖浆。甜滋滋的川贝枇杷糖浆。只有银晃晃的针叫人紧张。这是你。对于她,好像不像你那样娇生惯养。她拖着鼻涕来看你的时候,你趁妈妈不在偷偷喂了她一调羹川贝枇杷糖浆。她很满意的悄没声息的吞了下去。她说:“好甜咯。”

“甜吧?”

“嗯。”

你迅速扭紧瓶盖,好像有了一种特别的权力一样了不起。你心里暗暗得意着呢。你很严肃的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装模作样的点点头,然后对她一本正经的说:“感冒!这是药,不能多吃的!”

她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但她的眼睛还是盯着你手中的瓶子不放,你觉得你的权力可能还是没有用够,你担心你的权力并没有达到你指望的和你想像的那样,你只好再申明一次:“再喂你一调羹,就一调羹!这是药,不能多吃的!”

她顺从的点点头。当然你也会再吞一调羹的。紧接着,同样的情况还是重演了一遍。事情就这样不能受你控制。

你嘴里含着调羹,你妈妈走过来拿起瓶子看了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你妈妈把瓶子拿高些,再晃了晃,着急的叫喊起来。你妈妈朝你的屁股上面那么象征性地拍了一下。当然,你和她都笑嘻嘻的,乐不可支,望着你妈妈懊恼的脸。你妈妈总是这么温和的说:“跟你要说几次才听得进?这是药,不能多吃的!”

你们喜欢甜蜜,其实不仅仅是你们,人们往往对那些貌似甜蜜的东西都有一种偏爱。

她继续在往前走。你看见她近乎裸露的大腿在快速的奔跑中的影像。在那追逐火车,害怕被丢下的恐惧里,包含了这种类似“逃离”的想象。你看见她被推倒在一片荒草里。你看见她被什么枝条上面的尖刺或者藤蔓划伤的洁白的手臂和大腿。无力摊开的手。苍白的光熄灭在那干燥的手心。多年以前,谁会想到在人世是如此结局?她就像是迈过了一个个小水坑一样,继续在路上行进。

你喜欢她,你爸爸妈妈也喜欢她,但是她后来不再来你们家玩。你以为谁得罪了她。你甚至愤愤地对你爸爸你妈妈发脾气。你认为他们肯定作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伤了她的心。

不是那样的,根本不是。不久你就知道了事情的结果。第一次你感到了什么是“幻灭”和“绝望”。但是现在你很清楚,这也不过是一种不自觉形成的偏见。是的,你对她的偏见。

小镇的风暴。

一具仰躺在河水表面的大理石般洁白的女体。在闪亮的阳光与河水的波纹间漂移。你很多次俯视这一场景。你想从梦中惊醒,从你正生活着的这场巨大而混乱的梦中惊醒。

在那窄窄的充满煤气味儿的楼梯间里,昏暗的光线里浮现出三个人影。他们或坐或立。沉重的空气在疯狂的狗吠声中都似乎微微颤动了。火车开过来了。他们在巨大的轰鸣里沉默。等待的沉默。

“我没有宰了那个杂种!我不甘心!” 满脸可怕盘山胡的人好像自言自语,他终于先开口了。声音里面满是懊恼、倦怠和愤怒“我真的不甘心!我没有宰了那个杂种!那个狗杂种!”他在你爸爸妈妈面前忽然垂下脑袋,呜咽流涕。你们都面面相觑。但他根本抑制不住悲伤和愤怒,他大声咳嗽起来。涎水和鼻涕淌上了下巴上没刮的因激动而颤抖的胡子。

“我的命运就怎么这么背?她妈妈不在了,我没有照顾好她。我没有照顾好她!我还带连自己的丫头也跟着遭殃,这就是我的命运,喔呵呵!喔哟……”满脸可怕盘山胡的人双手捧住脸,埋在膝盖间。他宽阔的背部痛苦的抽动着。

“你还是去自首。万事都不能一时凭自己的脾气来嘛!你就是有时候缺少点仔细全面的考虑。你太冲动了。” 你爸爸这样说,“案子你要交到法院去,总会断的。不怕不把那个混蛋抓起来判刑。现在弄成这样,真有点麻烦了。但还是争取宽大处理吧。至于小孩吗,还年轻,以后路还长着呢。”你爸爸点上一支烟,夹在指间,轻轻碰了碰他的膝头。他把脸从手掌中抬起来,无助的望着你爸爸,脸上满是泪痕。他顺从的接过烟,也夹在指间。你妈妈皱了一下眉头。

“她就只有一个人……”满脸可怕盘山胡的人呜咽着,擤了擤鼻涕,又说:“我进去后,麻烦你们拿一只眼睛看着她一点。她……”

他自然是不幸的,正同你们一样。你已经知道她才从医院出来,她浑身都受了伤。在小镇外的河湾里,她被人发现,近乎赤裸的给打捞起来。她哪里也不去,听说整天睡在床上,饭也不吃。

她只有一个人生活。很多年轻人,光棍,无赖,没事都喜欢到她那里转来转去。你爸爸时常到那里去走走。但晚上总有人推她家的门,还敲门,撬门。都弄不开。她一听到点动静,站在楼上开了窗子像个泼妇开口就大骂,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像个结婚很久不避生冷的粗俗妇人。有时她会突然倾倒下一盆脏水,那些无赖随即喊叫着笑着狼狈跑开。有人朝她家窗户玻璃上砸石头,还嘻嘻哈哈,骂骂咧咧。那个下流胚,那个坏种,他的父母为了阻拦拿着刀来寻找他的络腮胡而都被砍伤。他倒是溜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在络腮胡被抓走后,他又灰头土脸的回来了。他还想干什么?难道这下流坯还知道什么是忏悔不成?

暮色苍茫,渐渐昏暗的光线,使大地上面的一切东西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在小站的最后一班火车还没有启动之前,有一个沿着铁路行走的人的手电光亮偶尔划过远处的铁道,他在铁轨上发现了好像是有横卧着的什么东西。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大声地朝那个似乎是躺在铁轨上的人呼喊,没有回音。他感觉奇怪,警觉地朝那边走了过去。那确实是一个人!他的手电光束照到了那张熟悉的满是泪痕的脸。他惊慌得大喊起来。小站里响起了尖利的汽笛声。火车已经发动了。他立即吼叫着奔跑起来,径直朝那个躺卧在轨道上的人奔过去。他一把搂住她的胳肢窝,就像是抱着一大捆软绵绵的棉絮一样,将她拖离了铁轨。一直把她拖到路基下面。她又哭泣起来,蹲在地上,双手捧住脸,浑身颤抖。火车挟带着逼人的寒气发出巨大的吼叫开了过来,一眨眼功夫火车头就呼隆隆经过他们的面前。车厢里温暖的桔黄色灯光从那一个个小窗子里面投射出来,他们的影子不停的消失了又闪现在地上,消失了又闪现在地上。

闹哄哄的人群里,你木然的走近她,但是她避开了你,就是连看也没有看你一眼。她的泪痕已经干了。脸上是一种冷漠而奇怪的类似鄙视的表情。她似乎很不耐烦地穿过人群,向家里走去。

你一直跟着她走,经过国道穿行的大街,几辆马拉的板车隔开了你和她。你瞥见一匹灰白色的瘦骨嶙峋的老马,它低着沉重的头,拉着一个满嘴酒气的胖子得得的拐进一条巷子。你紧随其后,也拐了进去。这是一条只容两辆板车并排开过的小巷。板车很快就超过了你们,把你们远远的甩在了后面。清脆的马蹄声隐隐约约还在响着。你一直跟着她,她走得很快,好像很愤怒的人要去找人评理时的样子。你内心里一片惶惑,你就像是被人莫名其妙带进了一片深水区,模模糊糊的恐惧忽然就会被淹死。一盏昏黄的路灯在远处放射出凄凉的光。你听到了那只熟悉的狗叫声,一连迭的叫声,引起了遥远地方的狗的回应。她最后在那红砖已经风化了的墙壁下站住了,慢慢转过身来,头低着,眼光却似乎像是一团燃烧的火。她脸上浮现出一种轻蔑的憎恶的表情,抑制住的某种感情扭曲了她的原本清秀的脸庞。

“你还想干什么?!你都看见了吧?!”

“我……”

“请你以后离我远一点!我对你们都恶心!”

你体验到比严寒中冰雪还寒冷的刻骨铭心的寒冷,这寒冷引起突然的持久而强烈的疼痛。你几乎绝望的喊叫起来:“你不能怪我!”

“怪你什么?”她阴阳怪气的腔调令你窒息。一种你不熟悉的,但并不是你通常意义上觉得陌生的情感,锋利而坚硬,如同冰凉的利刃,瞬间就割掉了你的某种脆弱的感情的萌芽。

“我……我……我比你更难过……”你哽咽了。

但是她转身就跑了。她很快就消失在那小巷尽头,那橐橐的脚步声,细碎,匆促,甚至有一种寂寞和悲伤的意味,很快就低下去,低下去,消失了。远处的那盏路灯光里,可以看见片片开始飞舞的雪花。有人在关上沉重的吱嘎吱嘎作响的铁门。

事情会朝一些你想不到的方向发展。听人说她喝酒,跟那个下流胚,那个坏种!他们居然经常在一起,那个下流坯竟然还能够整夜留宿在她家里——这不是传闻。你穿过那灰暗的巷子,你敲响了她家的门。好半天没有动静。最后一个很不耐烦的声音——那个下流坯的声音从门缝里传了出来。你不禁怒火中烧。你看见了那张令你憎恶的脸从半开的门缝里探出来。那张脸上先是猛地吃了一惊,后来就若无其事的平静下来了。他正打算开口的时候,你看见了她就站在那个下流坯的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悄悄的走到了他的身旁。你太年轻。她也是,但不全如此。

她问道:“你有事?”

你说:“嗯。”

她说:“你就在这里说吧。”

你忽然愤怒得声音都颤抖起来。你说:“我要单独跟你说!”

她盯着你看了一会儿,说:“好吧。明天吧。”

她迅速关上了门。你还来不及说什么,你本来还可能想说点什么。

你拽着她一路飞奔,沿着铁轨向前,穿过河洲,到了那座拱桥。她停住了,忽然就翻过桥栏杆,跳进了河里。你紧跟着也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你们在水里紧紧抱在一起,沉沉浮浮,都呛了水。你们好容易爬上岸,瘫软得躺在草丛上,搂在一起,没有一句言语。

在你爸爸妈妈不在家的那个晚上,她跟你赤条条的躺在小房间的床上,你们疯狂的纠缠,像两条嘶嘶叫的毒蛇。一次次疯狂跳进水里一样,爆发出狂喜的快感,直到头晕目眩。你看见轨道边那面围墙上用白粉笔大大的写上“斑马和xx一起睡觉”。你们一面急促的喘息着,绝望般挣扎着,叫喊着,一面不住呼唤对方的小名,好像怕不是对方,好像在黑暗中已经认不出对方,要不断以呼唤和答应来确认。你们莫名其妙的流下眼泪。你们多少次在这床上度过那些懵懂的童年时光?你们延续着童年时的天真而又粗鲁的游戏,直到筋疲力尽。那个晚上你说:“真好笑!”但是她并没有问你什么好笑。她始终没有问。就像童年时第一次在一起睡时那样。

你们缓慢地浮出水面。天渐渐亮了。

火车一辆接一辆的经过,车头灯和窗口里的灯光瞬间照亮了房间。黑了,亮了。黑了,亮了。循环许多次,这些循环似乎充满了你们不可知的深深的含义。这就竟意味着什么?谁知道?那震撼人心的轰鸣声里是你们疯狂的撕咬,缠绕,喊叫。然后,你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就像是一起沉入了一株巨大的树木投下厚重阴影的深潭里,不断的沉下去,又飘浮起来,沉下去,又飘浮起来。

“喔!不!不!不!”她像溺水者一样小声的叫道。胸脯剧烈的一起一伏。她的肩膀看得见颤抖。寒气正在变浓。你再一次热烈的吻她,痛苦的癫狂。

雪安静的下下来了。在深夜里,在你迷迷糊糊之际,你听到了雪落的声音。一种微弱的木头腐朽的味道。飘浮。持续坠落。动物皮毛般温暖。寂静。不动的水面。鸟儿忽然展翅飞起。你还好像听见那轻微的綷縩,你想象一个人起身穿好衣裙,然后阒无声息的走进黑沉沉的夜色里。雪还在无声无息的下着。没有告别,什么也没有。你长长吁了一口气,你的心好像也被抽空了一样。那空荡荡的黑暗的大地,下着茫茫大雪。雪地上只有一串孤独的脚印。她在继续走着。

第二天你只有一个人起床,但后院并没有脚印。雪下得真大,可以堆雪人。

你安下心来,你等待着。现在,你只能等待,和你的“阿童木”,它常常趴在你膝盖上打呼噜。一小时又一小时,一整天又一整天,一星期又一星期,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你只能等待。时间就似乎是个瘫痪的老人,只不过是艰难的在往前挨着而已。

你想起她,怎么就老是想起寒冷的那些白天,怎么就老是想起寒冷的那些夜晚?如今那些吵吵嚷嚷的人跑到哪里去了呢?他们有的随儿女去了深圳、广州、上海、北京,有的到了长沙、武汉,还有一个竟去了遥远的乌鲁木齐!也有呆在县城里的。继续还呆在这小镇里的,就你们和她们寥寥可数的两三家了。当然还有一个人已经在山上的墓地里,青草下面,再也不做声了。再也不管这儿那儿了。

街上偶尔会有救护车开过,那种尖利的声音叫你感到紧张不适,你浑身的肌肉都似乎因为这可怕的声音而抽搐不止。你有时候会感到恶心。那个满脸长着可怕盘山胡的人,对你倒一直很亲切友好,他如今满脸的盘山胡都霜雪般洁白了,只有通红的酒糟鼻好像一直没变,他鼓起的血红的双眼呢,也好像磨灭了光彩的两粒灰不溜秋的带红色花纹的肮脏的弹子。他原来宽大的脸盘松松垮垮,下巴像是多夹了个皮袋。他吃力的架着拐杖走过来串门,他拍一拍你肩膀,就算是打过招呼。(“嘿!小斑马!小斑马!”)然后他沉重的在你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他把拐杖靠在墙壁上,就默默的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抖抖索索的手费力的抽出一支烟来叼在嘴上。他望望你,努起下垂的嘴角。他又从另一边口袋里摸出一个廉价塑料打火机,“嚓”的一声打着。他还是望望你,努起下垂的嘴角。他“吧嗒吧嗒”贪婪的就着那不断冲上来的幽蓝色火苗吸着。一缕缕烟雾萦绕着他显得臃肿的头颅。你看见他愤怒的拿着刀追杀那个下流坯,他一连砍倒了两个阻拦他的人。他冲你努努嘴,微微笑笑。

你知道他曾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摔倒了爬不起来。他的腿敲在椅子边上折了。她赶回来过。

她继续走着,在路上,没有停下来。她这时站在后院看见你。她冲你笑。 “你还好吧?”她在那转角的铺满了煤屑的小路上,站在砖头和煤屑煤矸石之间,问道。

你咧开嘴笑起来。你好像觉得她在面对她那只丢失了的“阿童木”一样,有种奇怪的感情,你说:“我还行。”

你目光朝窗口下面看着她,一动也不动,假装欢快地问:“你呢?你还好吧?看起来你的气色还不错。”

她点点头,双臂紧紧抱在鼓鼓的胸口,两手不安的扭动着。她好像还要说什么,但她说不出来,过了很久,她再也什么都没说,就那样不安的扭动着两手,好像在沉思默想一样。

“我听说过你的病情,但没想到……”

她瞟了你一眼,但很快就盯着自己的一只脚尖,那只脚尖正在拨弄着一颗圆圆的煤矸石。

你点了点头。你说:“还好,我真的还好。——上来嘛,外面不冷吗?”

你看见她望了望你,似乎在试探些什么。你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点凉意。

“来吧。”

你听见她慢慢爬上楼来,她看见你坐在窗口边的抽屉前,惊骇得目瞪口呆。你伸出手,她有点僵硬的也伸出手来。你们的手又纠缠到了一起。你看见她的泪水霎那间涌出了眼眶,她轻轻的把你的头埋进了她温暖而柔软的胸口。

火车急速的开过。亮了,黑了,亮了,黑了……

她没多久又走了。她去广东。她在一家外资工厂里,听说已经是个小小的管理人员。那个下流坯呢?那个……

但是这不是满脸可怕盘山胡的人最坏的一次。他中风才是,那是过了一年不到一点。她再次回来了。她很瘦。好像比上次看见的显老。她其实比你小。你知道她的负担过重,你还知道些什么呢?那个下流坯呢?他去了哪里?他一直跟着她么?他就像是特别为了嘲讽你们人生而存在的。他就是一个不会消失的阴影,永远的阴影。

你好像感觉得到大雪正静悄悄的落下来。你在楼梯转拐处坐着,“阿童木”依然陪伴着你,你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排接骨树篱笆。夜晚真安静。没有那些吵吵嚷嚷的人在楼梯间打牌了。那里面现在满是破旧家具杂物,堆积如山,开门就一股子霉味。也没有黄狗汪汪狂吠了,冲那过路的陌生人。都没有。只有不时从前面街道上开过的大大小小的车辆的声音,一两个小孩边疯跑着相互追逐边大声尖叫或大笑,邻居的电视里凄凉的背景音乐中角色在熟练的对着哀怨的台词。夜那么寒冷。你听到了脚步声。你从那排接骨树篱笆后面看见一个移动的身影。那个身影站在那里,你听到她叫你。你答应她,你坐着,觉得自己很无力,你听见电视里凄凉的背景音乐中角色还在熟练的对着哀怨的台词,哭泣。想哭,真的想哭,虽然你在咧嘴笑着。你点点头,你看不见她的脸。她还在继续走着,走着,朝那前方。

“真想回来不走了。”她说,

你要怎么说?你不过寂寞的笑笑。你想象不出独自在夜行的车上那种孤独,失落和迷惘。你只看见她来了,她走了。其他的你不知道。

“你在那边生活应该还不错吧?”你说。

“凑合。”她说。她静静的站在那里,好像一只手搓弄着干枯的接骨树枝。有时有熟人从她身旁经过,惊讶的叫她一声,奇怪她在这里一动不动呆着。冷呵。是的,真冷。但她就那样站着,在黑暗中,你看不见她的脸。

满脸可怕盘山胡的人从此离不开拐杖了。他望望你,努起下垂的嘴角,依旧微微笑笑。

你最后跟她在一起时,她穿着那件红衣。是的,你记得很清楚。你从白雪皑皑的河滩上走过,惊扰了枯草间一群带着鹧鸪斑点的胖乎乎大鸟。它们忽然就一起扑棱棱张开翅膀朝彤云密布的天空飞去。你站住了,笑呵呵的望着这群飞禽飞过两岸积满白雪的淡墨色河流。你穿着狗皮翻领的军大衣,双手缩在衣袖里,嘴里哈着热气。你开始大声尖啸,从远处堤坡下的白杨林边,传来清脆的回应声。她兴高采烈的回应声。她在大堤上面疯跑,她竟然先到达了。你抄近路却迟到了。你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橡胶套鞋,深一脚浅一脚吃力的走在那条被大雪掩盖了的河滩小路上。在那堤坡下,她站着,抿着嘴也忍不住笑起来,她笑什么?你没有问她。你也不想问她。你陷在你们小时候经常“飞”过的那条小沟坎里面去了,你整个人滚倒在里面。你从冰冷的雪堆里爬起来,一脸狼狈,她哈哈大笑着,伸出手来拉你。那是最后一次你跟她在一起吗?那个包红格子围巾在头上的女孩?那个少女,那个少年,那如烟的往事,打住吧……

“我要走了。”

“去哪里?”

她不作声。

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去了哪里?

她可能跟谁走了。

只是听人说她上广东去了,究竟跟谁一起走的,没人清楚。

你们给在监狱中服刑的满脸可怕盘山胡的人去了一封信。有保留的提到一些情况,你们是不是都暗暗舒了一口气?

你大学已经毕业。你开始教书。你妈妈吵着要为你介绍对象,要你尽快结婚。

你有时站在楼梯转拐处,望着那排光秃秃的接骨树篱笆。你不由自主就想起她,想起她伸出手来拉你,在那条小沟坎旁边。

你看见过很多女孩子。但你看不见她。你明白你在找她,但你好像也觉得她已经不再是她了。这是什么意思?

有一整个夏天,你天天去拱桥上跳水。你一次次寻求那沁凉忽然包围自己的快感,在那呼啸而至的爆炸声里释放自己。你潜入深处的黑暗,希望触碰到那柔软而熟悉的躯体。

有一次你在水中差点晕了过去。你察觉了自己身体出现不适。

丑陋!荒谬!现实总会展现出它那丑恶的狞笑。你感到生理上的一种恶心。你知道你希望看见一个身影从那排光秃秃的接骨树篱笆后走过。你甚至想象出了那问话和对答。但一直没有那个你希望看见的身影出现。只有大雪正静悄悄的落下来。一群扎煞着羽毛的麻雀一跃一跃急匆匆飞过。你安下心来,你在茫然等待着。

病魔在无声无息中攫住了你。你不想面对这痛苦,但你还是想象不出那泡在水中和卧在铁轨上的决心。

现在,你只能等待,和你的“阿童木”,它常常趴在你膝盖上打呼噜。一小时又一小时,一整天又一整天,一星期又一星期,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你只能等待。你看见她还在那里走着,一直向前。但前面是什么,你不能不说你很茫然,你笑,咧着嘴,但是不是表示你真那么高兴?

你终于又见到她了。在床上静静躺着。你经历了一次生离死别。

冷雨和霰粒开始敲击着房瓦,后来就悄无声息了。一定是开始落鹅毛大雪了吧。你沉在黑暗中的寂寞里。你躺在床上,听着隔壁屋子里的断断续续的谈话,心情起伏不平。你知道他们就坐在那里,和你爸爸你妈妈一起坐着,面对着面。

满脸可怕盘山胡的人出狱了。他女儿跑去接的他。父女两个搭车回来,路上转了好几趟车,弄得筋疲力尽。他出来时并不像个罪人,他面色还不错,只是老了。如果让胡子长出来,胡子已经花白了。他的手有时一激动就发抖,老拿不住东西。

他谈起他的并不值得夸耀的经历,心情也并不是格外沉重。他好像在讲别人,讲一个跟自己不相干的无足轻重的人的前尘往事。他不时甚至还发出爽朗的笑声,但不是以前在楼梯间里的那种爆炸式的笑声,粗鲁的笑声。你听见你爸爸你妈妈也轻轻的笑起来。但你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她好像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她在那里一直呆呆的坐着?一直坐在那里听他们闲聊,目光呆呆的盯着某一个地方?是盯着那老旧的梳妆台吗?还是那床前的煤球炉?她就坐在那里,却没有说一句话叫人听听,像一个人间省略号,但叫人知道有那么一点点东西,是有那么一点点东西,意犹未尽的存在着。

你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渐渐向你靠近。在黑暗中,你感到有个人影已经站在你的床前。你忽然觉得你在面对一场自尊的考试。

她轻声叫唤你。

你好像在梦中答应她。

你伸手按亮了床头的小台灯。你眯着眼,望着她,用手指指床沿。她点点头,坐在你身边。

你咧嘴笑着。

“好多了吧?”她说,

“嗯。”你说。

隔壁的谈话像一些画在粉墙上的渐渐暗淡的彩笔线条,每画一下,很快就从墙上消失了。不真切,你张大眼睛盯着她,她嘴唇噘着,眼睛里含着笑意。

那个下流胚,那个坏种,你知道吧,“他已经被枪决了。”他穷极无聊,竟然跑去云南贩毒。她不想跟你说起这些事。一切都过去了,还提他干什么?还提那些难堪的前尘往事干什么?

你握住她的手,冰冷。纤细的指关节和坚硬的指甲在你温暖的手心里像是只死掉的某种奇怪动物。你抚摸着她的手,这只曾经拉你出那小沟坎的手。你发出扑哧的笑声。

她没有感到好奇。她不问你为什么笑。她不问。她坐着,一动不动,好像有点昏昏欲睡。她眼睛没有看你。她眼睛望着自己的膝盖,你觉得是那样,在鼻子投下的阴影里,你看不清她的眼睛。你只看得清她还圆润的脸颊,涂着灯光温和的橘黄。她的手还在你手里,渐渐转得温暖,她的指头在你手心里开始轻微的划动。你咧着嘴笑。你们没有话可说,真奇怪。

她平静的俯下身子,温暖的手贴上你的脸颊,只是轻轻把你眼中溢出的小小泪珠擦去,只是那样轻轻地把你眼中溢出的小小泪珠擦去。雪是不是越下越大?风倒是停了,雪下下来时,你听不清那声音,但当你并不在意的时候,你还是会听见那轻微的綷縩,你想象一个人起身整好衣裙,然后阒无声息的走进黑沉沉的夜色里。雪还在无声无息的下着。没有告别,什么也没有。你长长吁了一口气,你的心好像也被抽空了一样。那空荡荡的黑暗的大地,下着茫茫大雪。

后来,你心力交瘁的爸爸离开了你们。

你妈妈已经手脚很不利索,好不容易才把你在床上放好,给你盖好了新棉被,温暖、柔软而贴身。你妈妈坐在你的床头一边喘息,一边按亮了床头的小台灯。你妈妈装作漫不经心的跟你聊天,你妈妈提到今天在街上菜市场看见了她和她爸爸络腮胡子。她脑袋上扎着条红格子围巾,手里拎着一条胖头鱼。“她问起了你,她说明天过来看看你。”你点了点头。你望到了等待的隧道的尽头,那一点蒙昧的光亮,那也许就是尽头吧,那会是尽头吗?你不知道。你开始莫名其妙的厌憎自己,你的心里涌起一股悲凉,内疚和微弱期翼。你安安静静的躺在你妈妈的阴影里,听你妈妈絮絮叨叨讲一些她的琐事。你觉得你清清楚楚地看见她就在面前。你好像也在漫不经心的听着,但你没有漏过你妈妈说的每一个字,你突然问:“她究竟结婚没有?”但立即你就后悔这样问。你觉得你很愚蠢。

你妈妈停住了话头,吃惊的望着你,好像弄不明白你问的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妈妈有点结结巴巴的说:“应该——还没有吧——怎么?应该没有吧?我不清楚,没问过。谁好意思问呢?没听说过。她爸爸,也没听他提起过啊。我看她好像也过得不是太如意,她的气色不大好。她跟她的爸爸在菜市场里买菜,她爸爸拄着拐杖,站在一边等她。看起来父女两个都像是有心事。”

在你内心里涌起一种不可遏抑的悲痛。你不知道这悲痛是怎么回事,是对你那被病魔折磨而瘫痪的惨淡人生的无奈与屈服,还是对那继续孤零零行走在路上的那个女人的一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怜悯?你凝视着窗前抽屉上的瓷坛,那发黄的蛋青釉面上黑色的人字和几字裂纹,依然是那么清晰。无休无止的日子,火车一辆接一辆的经过,车头灯和窗口里的灯光瞬间照亮了房间。黑了,亮了。黑了,亮了。循环许多次,循环许多次。那震撼人心的轰鸣声里是你们疯狂的嘶叫在回荡。“喔!不!不!不!”你俯视着一具仰躺在河水表面的大理石般洁白的女体。在闪亮的阳光与河水的波纹间漂移。你们所能遇上的生活中的你们——就是这样子吗?

你在楼梯转拐处坐着,望着那排干枯的接骨树篱笆,你安下心来,你等待着。现在,你只能等待,和你的“阿童木”,它趴在你膝盖上打呼噜。你从那排接骨树篱笆后面看见一个移动的身影。那个身影站在那里,你听到她叫你。你答应她,你坐着,觉得自己很激动,你朝她点点头,你看不清她的脸。她站在黑暗里。但她从那排接骨树篱笆后面走过来,她踏上了铺着砖头和煤屑的小路,经过菜园朝你慢慢走过来。她继续走着。一直往前走着。她的瘦长的身影还是那样。她还是脑袋上扎着条红格子围巾,还是穿着那件显得有点肮脏的起毛了的斑马纹呢绒五短上衣。她下身还是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裙,没有遮盖住大腿。(你看见那疯狂“逃离”的大腿的影像。)她还是只穿了肉色的里面有保暖绒的紧紧箍在腿上的长统袜,脚上也还是双廉价的人造革黑深筒靴。她对你微微笑着。好像不过才离开你一会儿而已,好像她就是你的最亲密的人。她迈上了台阶,站在你面前,盯着你膝头上的黑猫,问:“你养的?”

你说:“嗯。”

她说:“真乖。”

你说:“嗯。”

你没有告诉她它也叫“阿童木”。在那黑暗中,她抱着那只可怜的小猫,哭哭啼啼的走着,不时望望四周,铁路路基下面,满是干枯藤蔓的围墙边,接骨木轻轻晃动。火车及时开了过来。光亮耀眼。没有其他人在楼梯转拐处。她的脸色苍白,眼角起了细细的皱纹。她薄薄的双唇还是那样噘着,只是嘴角不再那样圆润。你的心里是否升起一种苍凉感?生活的丑陋和不可理喻,轻易就嘲讽了一个像你这样曾经骄傲过的人。你在心里还是不可抑制的冒出憎恨,厌恶,悔恨,伤痛……你的手不禁抖了起来,深深的寒冷完全侵袭到了你的骨髓里面。

她终于来了,最后依然站在后院里。多少年前,那些嘈杂的自行车铃声和孩童的欢笑声似乎在火车的轰鸣里夹杂着你们纠缠在一起的嘶嘶叫喊风暴般袭来。你像是从睡梦中刚刚才醒过来一样,你冲她咧开嘴笑了。

她说:“你冷不冷?”

你说:“嗯。”

她说:“我抱你上去?”

你说:“嗯。”

“阿童木”“喵”的叫了一声,扑到地上,无声无息朝那黑暗中的小路跑去。她伸开两臂,把你搂在柔软的怀抱里。

你听到沉重的略微有点踉跄的脚步声。你双手搂住她修长的脖子。你们走进了熟悉的那间小房间,你们走近了熟悉的那张床。她把你轻轻放在床上躺下,你僵硬的双臂却不能从她的脖子上面松开。她的长发拂过你的脸,你呵呵笑着,笑得都浑身颤抖了,你还记得那个晚上吗?那个晚上你说:“真好笑!”但是她并没有问你什么好笑。她始终没有问。她这回也没有问。她平静的俯下身子,温暖的手贴上你的脸颊,只是轻轻把你眼中溢出的小小泪珠擦去,只是那样轻轻地把你眼中溢出的小小泪珠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擦去。

绿色的火车缓慢的从摇晃不停的光秃秃接骨木篱笆上爬过,像是一条巨大的千足虫。那些一晃而过的窗子边,坐着不同的人,他们都裹在厚厚的冬衣里,有的目光呆滞,盯着车窗外面看着什么,似乎心事重重;有的似乎在一起热烈交谈,容光焕发;还有的慢条斯理嗑着瓜子,倾听着人家闲聊;也有的干脆双臂趴在小桌面上睡觉。你觉得好像每次都是看见同样的场景,你曾经怀疑每一次都是这些同样的人同样的在这一段时间里从这里路过。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呢?要到哪里去呢?你记得你和她曾经争论过这个问题。你们想象过他们来的和要去的不同的地方——那些遥远的你们知道了名字的奇妙地方,譬如新疆,譬如广州,譬如北京和上海——所有这些遥远的地方,都是你们曾经有到过或听人描述过的——跟多年前你们想象中的已经有一些改变了。她到过的那些地方,你不可能知道,当她反反复复在那长长的灰暗的老巷子里面,孤孤单单抱着那只猫行走在湿漉漉的泥巴地上时,你不可能知道;当她想要“逃离”恐惧时,你也不可能知道;当她浸泡在河水里面时,你不可能知道;当她安安静静躺在铁轨上时,你不可能知道;当她和人离开小镇时,你不可能知道;当她继续在外面走着,在那些日日夜夜里继续走着,你不可能知道。你们是那么亲密,那么亲密,却又那么陌生!你们只存在于你们各自的感觉里面吗?仅仅是一个感觉的幻影?你突然产生了一种你们已经被那早就过去了的所有时光抛弃了的奇怪的感觉:没有人记得你们了,他们走了,他们忘记了你们还留在这里,孤零零的,似乎还在希望等待着什么的到来。你熟悉这种感觉。

你说:“我哪里也去不了了。”

她说:“你也根本就不用去哪里嘛。”

你说:“我如果能走动,就想到你那里去。”

她说:“嗯。”

她低下头,浓密的长发散发出一种苦涩的杏仁的气味。她的脸在那漆黑头发间浮现出来,微微泛黄的路灯光照在上面。寂静里回荡着楼梯间传来的吵嚷声,那些打扑克的人群呢?在这瞬间,他们重新坐回了那张划痕斑斑的肮脏桌子边。他们正在风华正茂的年纪。

你和她在房间里奔跑,相互追逐嬉戏。你抱起了她,那种幼小动物气息呢?那单纯的欲火和长久的甜蜜的拥吻,那漫天惊飞的白头翁鸟群,那高耸的荒野地里的女贞,甚至那夜晚的嘶嘶呼唤……

她说:“明天我要走了,恐怕很久再看不到你了。”

她又说:“你要多保重你自己,斑马。”

她笑了。

你也咧着嘴笑着,点点头。她的手掌已经湿漉漉,只好不再在你脸上擦拭。你松开了僵硬的双臂。

没有风,你好像感觉得到大雪正静悄悄落下来。大地上面,等一会儿,就会有一双孤独的脚印吧,你想着,有双手给你盖好棉被,你于是吁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阿童木在后院发出断断续续的叫声,大雪正静悄悄落着吧。那时候,狗还在汪汪叫着,天地间,你似乎听得见瑟瑟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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