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与女儿旧照
陈冲小女儿在电影《误杀》中的剧照
5月18日凌晨,陈冲在微博上发布长文,为小女儿Audrey庆祝18岁生日。她回忆女儿出生时的情形,小时候缺席女儿生日派对的往事,以及母女一起在曼谷拍电影《误杀》的情形。她表示“我的孩子,你真正爱的是什么?能让你从灵魂深处感到欣喜若狂的是什么?我祝愿你能找到它,并为它而生存。”
陈冲全文:
今天是小女儿Audrey18岁生日,她的几个好友,戴着口罩聚在我们家门口的树荫下,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地跟她一起庆祝,像一群林中的小鸟。
在女儿步入成年之际,我想起诗人纪伯伦的《先知》,诗歌里的先知跟一位怀抱婴儿的妇女说:
你们的孩子并不是你们的孩子。
他们是生命对自身的渴求的儿女。
他们借你们而来,却不是因你们而来。
尽管他们在你们身边,却并不属于你们。
你们可以把你们的爱给予他们,却不能给予思想,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你们可以建造房舍荫庇他们的身体,但不是他们的心灵。
因为他们的心灵栖息于明日之屋,即使在梦中,你 们也无缘造访。
你们可努力仿效他们,却不可企图让他们像你。
因为生命不会倒行,也不会滞留于往昔。
你们是弓,你们的孩子是被射出的生命的箭矢。
那射者瞄准无限之旅上的目标,用力将你弯曲,以使他的箭迅捷远飞。
让你欣然在射者的手中弯曲吧;
因为他既爱飞驰的箭,也爱稳健的弓。
第一次阅读《先知》的时候,我还在上大学,那时划过的段落都跟爱情和痛苦有关,完全忽略了“论孩子”这一段。疫情期间,我宅在家里把这本泛黄的诗集重读了一遍,受益匪浅,后悔没有早些去实践其中永恒的智慧。
早上,我还没有决定给女儿什么生日礼物,她似乎什么也不缺,更不用等到生日才得到自己向往的东西。而且,某一日向往的,并不等于是半年后仍然向往的。当今的一切都那么即时、短暂,连欲望都那么转瞬即逝。什么才是一件有意义的礼物?我想起一个珍藏了多年的、几乎被我遗忘了的盒子,里面有孩子们从医院穿回来的第一件衣服;她们一周岁的时候,我为她们的手做的石膏模子;还有她们的第一幅画,第一个字,第一行诗。打开盒子,我看见了那件小衣服,上面印着女儿出生医院的名字和年月,便把它穿在一只猪娃娃的身上。晚上,我会把它送给Audrey,并给她讲她诞生那天的故事 —— 她人生艰难的开始和她顽强的生命力。
Audrey出生前,我的公婆飞来我住的城市,陪我待产。离预产期大约一个礼拜的时候,我开车带他们去一家餐馆吃午饭。坐下后,我觉得我的宫缩变得频繁和强烈起来,便决定吃完后去医院看看。没想到护士一检查就跟我说,你在分娩了,得马上去产房。原来我以为的假宫缩,是真宫缩。丈夫正在同一家医院的另一层楼为人动手术,一小时后赶到了产房。他看到我疼痛得厉害,就劝我用硬膜外麻醉。
用了麻药后,一切都正常地进行着。医生鼓励我说,差不多了,已经看到婴儿头顶了。我吸了一口气正要用力的时候,医生突然说,婴儿的心跳变弱,几乎消失了,我们得马上进手术室。我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已被几个护士移到担架推车上,推出了产房。走道里一个接一个的日光灯在我头顶飞快地划过,医生和丈夫在我的两边跟着担架车一起疾跑。医生说,你要用尽全力深呼吸,让婴儿能得到一些氧气。我拼命呼吸,好像我吸的每一口气都将决定整个人类的存亡。
手术室里的气氛非常紧张。已经降到盆腔的婴儿,又被医生从切口拽回到腹腔,然后取了出来。突然,我感到周围鸦雀无声,也许只是一秒,也许几秒,但对我来说时间凝固了。我的目光寻找丈夫,问他,为什么听不到哭声?他拉着我的手,神情异常严肃。我的心好像一落千丈,掉进了深渊,难道发生了最不可思议的悲剧?突然,一阵响亮的哇哇声,撞击到我的耳鼓。上天终于将这个空前绝后的原子组合,奇迹般地放到了我的怀抱。
后来丈夫告诉我,从腹腔里拉出来的时候,Audrey因为缺氧,是蓝色的。再晚几秒的话,也许她就不能存活,或者遗留下终生残缺。缺氧的原因是胎盘和子宫过早剥离,切断了母体供给的氧气和养料,难怪我提前分娩了。
记得Audrey五岁生日的时候,我在外地工作。丈夫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安排派对,就在电话里说,我们等你回来再给她庆祝吧。我说,生日那天不办派对的话,Audrey会很失望的。最后,我们决定请一家公司来为她办。事后丈夫告诉我,家里来了演小丑的、变戏法的、画脸谱的、做气球人的,非常热闹。接近尾声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疲劳了,不知在哪个环节、什么缘由,Audrey跟她爸发了一通脾气,大家不欢而散。奶奶严厉地教育了Audrey,说她不懂得感恩。Audrey只是哭,一直哭到睡着。现在回想起来,我坚持为她办生日派对,其实是因为自己不在孩子身边,觉得愧疚。这个派对不是为她开的,而是为我开的。
她生日过后不久,我的工作就结束了。丈夫带着两个孩子去机场接我。那天风很大,天像一块沉重的铅那样压在头顶,眼看就要下雨。虽然快六月了,但是旧金山的夏天,有时跟冬天一样冷。我看见两个孩子朝我跑来,她们穿着薄薄的T恤衫,头发被风吹得一片凌乱。我突然心酸,只有母亲在身边的女孩,才是辫子梳得又紧又光滑的。我责怪丈夫没有给她们穿外套,但心里也知道,是我不好,他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些年来,我对Audrey不知有多少无法弥补的遗憾。而今天,无论我怎样深呼吸,都不可能再为她提供氧气了。跟世上所有人一样,她必须为自己架起那座渡过生命之河的桥梁,必须孤独地走出一条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路。这条路通往哪里?没有人知道,唯有往前走才能发现。我只希望她在疲劳和彷徨的时候,记得母亲永远是她可以栖息的河岸。
我的孩子,你真正爱的是什么?能让你从灵魂深处感到欣喜若狂的是什么?我祝愿你能找到它,并为它而生存。在寻找它的过程中,不要害怕失败。这也许就是青春的特权吧,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去经历失败 ——跟埃隆·马斯克那个燃烧中坠落的火箭一样惊人的、璀璨的失败。
去年的这个季节,Audrey和我正在泰国曼谷拍电影《误杀》。那两个月的共处和分享,是我十分珍惜的时光。拍完了我的戏以后,我赶回上海去探望父母,Audrey还得一个人留下拍几天戏。制片问她,妈妈走了,你想她吗?Audrey回答说,她走了我很开心啊,不再被她管头管脚了,特别自由。制片告诉我她们的对话,是为了让我放心,女儿自己在曼谷没有问题。我知道Audrey能这么说是好事,但还是感到失落。
记得我自己18岁那年,我的母亲过五关斩六将,成为了第一批被公派到美国的访问学者。母亲出发前的那段时间,我在外地拍戏。等我回到上海家里,她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封信说,她将路经巴黎,转机去纽约,到了以后会寄给我她的地址。看着母亲的手迹,我感到无比惆怅和焦虑。当时中美还没有正式建立外交关系,我对美国一无所知,觉得它遥远得简直就跟月球差不多。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再回来,还会不会回来,或者她在那里过得怎样。而我对她的依恋,还有她的离开所带给我的痛苦,我从来也没有告诉过她。
或许,Audrey在曼谷说那番话的时候,其实心里也是想念我的。或许,不管飞到多远,箭都不会忘记那把为她弯曲的弓。